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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溯流而上

◎我背你◎

郁安最终是在薛无折疗愈术法的辅助下,捱过这场深寒的。

前半部分冷得厉害,郁安顾不得太多。

将薛无折当做取暖炉,他毫不客气地汲取对方身上的所有热度,作为这段时间被对方欺负的补偿。

完全无视了薛无折的所有不虞。

虽然言语放浪,但薛无折也不习惯与男子举止亲密,从前逗弄折辱郁安时,看着对方反感的模样只觉愉悦。

可若是对方真是情愿窝在他怀里,这画面实在怪异,叫薛无折眉头紧锁。

因而后半程感知到郁安呼吸平静下去,薛无折立即将人推进被子里,皱着眉理顺了自己衣摆的褶皱。

摆脱了亲密至极的拥抱,但术法还是不能停,谁知道郁安仙君会不会又不讲理地缠上来。

郁安看清了他眸中的嫌弃,想起了零零碎碎涨到10%的收集进度,扯了扯嘴角。

误会了他的意思,薛无折掐住他的下颚,“还冷?”

他指腹一动,擦过了对方下唇的血痂。

郁安并不言语,扭头躲开他的手。

薛无折皱眉,强硬地将人捞了回来,将更多的灵力注入对方体内。

没留意到对方低敛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弱笑意。

郁安的状态回归正常后,两人重新上路。

已经进入北地,距离冥霜谷越来越近了。

越是北行,越是人烟稀少。

在最后一个站点,两人停脚休息。

谈及入谷问题,郁安提议假借玄光总的名义,进谷探查。

几大宗门每年都有往来,算算日子,也该是玄光宗派人来冥霜谷探讨修炼秘法的时候了。

此时还未至岁末,和真正的玄光宗来使撞上的几率也低。

即使之后东窗事发,天地悠悠,冥霜谷的人也无法追查两人。

这主意还算可行,薛无折没提出异议。

既然罗盘方向不改,薛家的事就一定与冥霜谷脱不开关系,此番入谷必须一探究竟。

休憩过一夜后,他们继续前进。

再往北,灵气更加稀薄。

在冥霜谷百里之外的地方,薛无折御剑而下,踩上了结冰的地面。

茫茫冰原隐有压制,内府灵力宁静如死水,越是前进禁制越沉。

此地曾被称作神弃之地,灵气淡泊无法修行,常年苦寒无人居住。

可冥霜谷内却是特例,既无厚重冰雪,也无呼啸狂风,甚至灵气充沛,孕育出一方大宗。

周遭的冰原是片天然的禁制屏障,踏入此处纵使修为通天也与凡人无异,各类神兵法器也失去用武之地。

薛无折从前只对这事略有耳闻,却没亲自来此,而今提剑北行,终于得见北地风光。

早前冥霜谷也曾没落,可近些年不知缘由又重振起来,如今跻身五大宗之一,自是威风凛凛,令人心生敬意。

薛无折没有敬意,对冥霜谷恢复生机的缘由已有猜测,一路上都眼神淡漠。

在寒风中行了数里,衣摆被吹得飘扬。

薛无折神色不改,只偶尔垂眸看一眼沁凉的指戒。

再往前寒霜更甚,内府都宛如结冰。

薛无折倒是淡然,只是看储物戒灵力消散,吐出裹得严严实实的郁安时,才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来。

“此地禁制深重,要委屈师尊陪弟子走一段路了。”

郁安看了他一眼,系好墨色斗篷后,抬步绕过了他。

“别说废话。”

恰有裹着沙雪的劲风吹来,郁安眼帘一低,又拢紧了斗篷。

见他脸都被冻白了,薛无折弯了眼,坐壁上观地回了一句:“遵命。”

他此后真的不说废话,与郁安一前一后往冥霜谷的方向去。

郁安刚开始还能在前走着,毕竟昨夜才被按着试了疗愈术法,也不必担忧寒伤再犯。

可伤口好了七七八八,体质却一落千丈,迎风冒雪走出几十里,难免面白如纸气喘吁吁。

原本懒懒散散坠在身后的薛无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前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回头看着郁安,眉眼带笑。

似乎在嘲笑他的强撑。

郁安一言不发,抬起僵寒的腿继续前进。

两人又拖拖拉拉走出十里路。

腿脚麻木,郁安微微喘息,斗篷垂落冰面,像精工的扇面开合。

狂风里,薛无折的声音轻松如意:“师尊这就累了?”

郁安不答,兀自撑着膝盖缓气,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点月白的衣角。

这次薛无折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真累了?”

郁安抬头,与俯身的薛无折四目相对。

薛无折笑了,“这么难受?”

郁安从他笑盈盈的眼睛里看见了狼狈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这人看热闹时的神情都无害至极,郁安皮笑肉不笑,反问道:“不然?”

薛无折哼笑一声,揽上他的肩膀几乎是提着他往前。

郁安挣扎起来,“薛无折!”

薛无折很无辜,“弟子不过是想帮师尊一把。”

郁安警告道:“那也不必如此。”

他一动怒,那双眼睛就像波纹阵阵的池水,漂亮得极了。

说话太急,郁安呛了口冷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薛无折笑着摇头,将人放开,“好了,师尊莫气,弟子放开您了。”

郁安咳了半天,终于止歇,一有空闲就立即抬眸瞪着薛无折。

无他,他咳了多久,对方就笑看了多久,拿人取乐的方式实在可恨。

薛无折失笑,先他一步继续往前。

“走罢。”

郁安理顺衣衫,跟上他的步伐。

可再往前,风雪就更大了。

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冷风带来入骨的寒凉,这是再厚重的衣物也无法阻隔的。

郁安手脚僵硬,走到最后觉得身体重若千钧,仿佛也成了荒芜之地的冰景之一似的。

就在他无力栽倒的前一刻,前方的薛无折像是心有灵犀般停步。

而后对方微微蹲身,“上来。”

郁安一愣,“什么?”

“上来,”薛无折又说了一遍,回眸看他,“我背你。”

眉眼平静,雅韵得宛如古墨山水画。

身体状态不佳,郁安也不和薛无折客气,直接趴上了他的脊背。

这还是疗愈寒伤之后,两人第一次挨得这么近。

上次之后,薛无折正经了很多,每次疗伤都没再搂搂抱抱,可能是觉得没意思,或是终于想开了,觉得接受不了男子间的亲密。

这也合情合理,任务数值太低,两人的一切纠缠就是出于恨。

出于恨,薛无折没有杀他都算心善了,说话带刺忍忍也便罢了。

郁安低眸沉思之际,薛无折已经将他背了起来,稳步往前走去。

即使做着好事,这人也难改脾性,顶着那张纯良面孔说难听的话。

“弱成这样,再耽搁下去怕是会被冻死。”

“……”

即使郁安不理会,薛无折也嗓音带笑:“郁安仙君荣誉加身,也曾是一代天骄,如今一看,却是大不如前……”

迎头的风雪太大,郁安双臂交叠,抱住了薛无折的脖子。

薛无折步伐微顿,听见郁安沉哑的声音响在耳畔——

“无折公子,废话还是少说些吧。”

围在颈侧的双臂挡去了横扫的强风,薛无折沉默下去,背着人径直往冥霜谷的方向前进。

风雪很大,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薛无听着背上的人低低的咳嗽声,心中躁郁,不止一次感叹郁安真是个麻烦。

郁安察觉到他的不满,淡笑一声,“辛苦你了,薛无折。”

薛无折不冷不热回看他一眼,“不想被丢在这里的话,烦请师尊闭嘴。”

郁安不说话了,安静地趴在他背上。

厚云低压,凛风依旧。

天地苍茫,一墨一白衣摆层叠,白雪刮了两人满身。

行过冰原,白雪止歇,但刺骨寒风仍然扑过面颊。

在进入冥霜谷之前,薛无折将郁安带去隐蔽处,取出灵植为他易容。

修长的手指在郁安脸上揉捏,打破了精致五官的所有美感。

手下越是轻柔,薛无折眸中的笑意越是真切。

郁安坐在石上任他摆弄,像是对他的坏心毫不在意。

不出片刻,薛无折收了手,为郁安幻化出一方水镜。

镜中呈现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相貌平平,五官单挑出来各有丑法。

薛无折观察着他的面色,“师尊可还喜欢?”

郁安挥散水镜,“……幼稚。”

精心捏就半天,每处改动一些,也已经与原来大相径庭。

薛无折笑道:“此术法时效三日,冥霜谷中人多眼杂,我们小心行事。”

郁安抬眸看他,“那便速战速决。”

薛无折戴上玄光宗的令牌,两人一起来到入口处。

冥霜谷入口巍峨,有数名弟子在此把守,见到两幅生面孔,就有人迎上来问他们来因。

薛无折拱手一礼,抬脸时眉目温和,“玄光宗薛无折协宗内弟子,奉命前来拜会。”

他身后的郁安不语,也随了一礼。

那冥霜谷弟子一听来人名号,还未来得及升起戒心,就已经拱手回礼。

“原是无折公子,幸会幸会。”

说话间,目光一个劲往薛无折身上飘,似乎在判断这到底是不是那位仗剑天涯、年少有为的天骄。

薛无折神色自若,在一众目光下仍从容至极。

他眸光清浅,声音平和:“烦请道友通传,玄光宗来使求见,愿为谷主献上厚礼。”

郁安垂下眼,一面为这人一本正经的演技所折服,一面慢悠悠地想着他所谓的“厚礼”。

薛无折储物戒里的东西少得可怜,但也曾家境殷实,这些年又走南闯北好事做尽,因而郁安并不相信对方就如自己见到得这般清贫。

可真要有什么献礼,要入一个大宗的眼恐怕也难。

冥霜谷的弟子似乎也在迟疑,又请薛无折出示玄光宗令牌。

玄光宗今年不仅提前了日子,又只来了两个人,未免太奇怪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真的太忙太忙了,尽力在调节了

152 溯流而上

◎演技◎

面对质疑,薛无折面色自如,不紧不慢出示了自己的令牌。

冥霜谷的弟子翻看了令牌,又问起宗门信物。

这还真没有。

郁安并不知道这些年玄光宗与外交往,用的是何信物。

薛无折倒很淡然:“领命太急,一时忘了。”

他温和一笑,语气似有歉疚:“道友莫怪,只因这厚礼耽误不得……”

说着,他衣袖轻扬,一盏透亮晶莹的灵球已飘浮掌心。

灵球圆滑透亮,一株湛蓝清凌的灵秀仙草悬浮其中,在无尽冰原里绽放光华。

其中灵力磅礴,仿佛蕴含无尽奥义,叫一众冥霜宗弟子瞪大了眼睛。

薛无折微微一笑。

“我宗于南天秘境中寻得一株珍稀奇草,想来与北地冥霜谷同出一家。仙草留存不易,且纤弱易折,事出从急忘了信物,望阁下通融。”

“这、这是焕髓草?!”

传言此物可洗净灵根,淬炼身体,对修炼冥霜谷功法大有助益,北地已经绝迹的珍稀灵草,竟会在其他秘境中寻得!

冥霜谷弟子还未收起惊叹,薛无折已经从容地将那灵囊收了。

灵球一收,众人都难掩失望。

这进礼实在厚重,若是得了这一株,只要入谷培育,假以时日必能,届时长满整个山谷,又何愁弟子修为不精进?

故而守门弟子只是犹疑一瞬,就拱手让薛无折等待片刻,而后入谷通传。

在那名弟子带着一位衣饰华重的人归来,并解释这是管事的首座弟子时,郁安清楚入谷这一关已经过了。

当然也有插曲,在进入护山阵法前,首座弟子看向郁安,目光捎带不解。

“这位……”

还未等郁安言语,薛无折就笑道:“这是在下的同门师兄,师尊有命,要师兄路上多多照拂提点我。”

说是照拂自己的师兄,但旁人都能看出这位其貌不扬的“师兄”才是依附的那一方,只觉得无折公子太过谦逊,对同门也是敬重有加。

郁安看了薛无折一眼,没提出异议,对那位首座弟子拱手,算作见礼。

众人觉得他性子傲,也不愿和这人多计较,只跟在薛无折身后献殷勤。

被人追着问天问地,薛无折也只是浅笑,言语温和,看不出一丝不耐。

郁安对这人的装模作样无言,置身事外地走在最后。

待到被首座弟子训斥,那些弟子才恋恋不舍四散而去。

人群散去,薛无折回身,看向几丈外的郁安。

青年眉眼温润,笑颜轻展。

“师兄,离那么远做什么?”

一声“师兄”满是深情厚谊,叫领路的首座弟子目含探究,目光在二人之间穿巡。

郁安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默默来到了薛无折身边。

薛无折抿唇对他笑了一下。

二人被带到一处临水别院。

首座弟子请他们稍作歇息,年关将至谷中忙着修缮法阵,明日谷主腾出空隙,自会接见玄光宗来使。

与修为莫测的强者见面,恐怕又是一场试炼,当务之急是寻机在谷中探查。

首座弟子提醒二人,若想赏玩谷中风光,可以在弟子们引领下四处走走,切记不可擅自行动,以免误入护山杀阵。

薛无折和郁安点头应下,在首座弟子离开后,确认完住处并无蹊跷,立即就取出罗盘。

指针向北,金光尤甚。

擅自行动是不可避免的,纵使是杀阵也要闯一闯。

但要外出也是不易,别院外有弟子把守,说是为了招待来宾,是保护还是监视,这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信物终成诟病,冥霜谷这些人戒心未散,即使是以守护天下道义闻名的无折公子,他们也不尽信。

不论怎样,焕髓草是一定要留下的。

即使薛无折收了灵球,这些人的目光还是黏在他身上,言语交谈满是恭维,似乎想再一睹仙草状态。

郁安倚着门,看了看门外监守的弟子,又看了一眼薛无折。

像是在唏嘘,纵使无折公子声名显赫,在此处也是毫无作用。

接受到他的奚落,薛无折仍面色自然,拍上他的肩膀。

“师兄,奔波辛苦,还是休息一二罢。”

搭在肩上的那只手赏心悦目,暗地却用了力,像是要把那截骨头都压碎。

郁安撤回目光,被带着往屋内走去,路上神色如常,接着衣袍遮掩用手肘狠击此人肋下。

这点疼痛不能叫薛无折长记性,对方甚至因为他的反击而勾了唇。

郁安懒得搭理他,进了屋就兀自推开对方,找了个清净地休息。

郁安没问薛无折本该绝迹的焕髓草是如何得来,对方也不会告诉他。

他们之间不是亲近的关系。

可要推测原因也简单。

薛家余荫犹存,对方心中术法与手中法宝远不止目之所及这样少,拿得出焕髓草也情有可原。

门外设了阻碍,二人暂时按兵不动。

次日他们见过谷主,那是位长相威严的年长者,看不出修为深浅。

那人不苟言笑,听了薛无折的来意,也反应淡淡,只在对方召出灵球、看清那株仙草之际,眉宇间闪过精光。

薛无折笑意温和,撤去了束缚。

灵球脱手,顺着淡色灵流,不急不缓呈至谷主眼前。

谷主摊掌,接住那颗凝成碗口大小的灵球。

薛无折笑道:“我等奉宗主之令前来,特以此礼,恭贺玄光宗与冥霜谷情谊长存。”

谷主瞧了几眼掌心植株,确实是焕髓草无误,终于收敛肃容。

他慢慢道:“多谢玄光宗主的好意了。”

这是又信了几分。

收了东西,谷主和这位进退有度的年轻人又聊了几句,在放人离开之前,忽然提及另一件事——

“听闻这次玄光宗只来了两人?若说是门内事忙也情有可原。只是这另一位来使,为何不见踪迹?”

问话的语气很轻松,但回答就要慎之又慎。

薛无折淡淡道:“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为人内敛不喜居功,便在门外等候。”

冥霜谷主笑道:“既已来了,哪有不见的道理?这并非冥霜谷的待客之道。”

易容术难以躲过高阶大能的眼睛,郁安被传进殿内时,面上已经换了一副神色。

见礼过后,通身乏善可陈的青年怯怯抬眼,眼神闪躲,似在局促。

那张脸平平无奇,气质也畏缩,并不是谷主想的那个人。

他收回探究,既已叫人进来,也只好态度亲和地和薛无折的这位“师兄”打招呼。

听着郁安弱声应答,谷主索然无味,又问及玄光宗近来门派是否安顺。

若没记错,郁安曾也找过冥霜谷弟子麻烦,事情闹得很大。

当时冥霜谷势弱,这位谷主又在闭关,如今这样问话恐怕也有旁敲侧击郁安下落的意思。

薛无折心下了然,却只微笑点头,并不多言。

他目光轻移,与郁安交汇,对视的那一刹两人皆是眸底沉静。

为彼此的演技所折服。

献礼过后,别院外的监守弟子少了一半。

剩下的低阶弟子都好处理,郁安随手捏了两个幻影,便和薛无折用了隐身符离开别院。

其实做幻影不需要什么灵力,即使丹田干涸也能凭着技法轻易做到。

掐诀滴血一气呵成,郁安拭去薄汗,看向薛无折时,接受到对方毫不留情的嗤笑。

在嘲笑他实力不佳。

郁安装作听不懂,将隐身符拍上身侧,言简意赅:“走。”

冥霜谷结构复杂,入谷时甚是宽敞,但越是深入越是曲折,道路穿插回环,若无人引路只怕原路返回都难。

二人远离监视后,顺着罗盘指引不断向北。

路上遇到了不止一波谷内弟子,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传言说得不错,冥霜谷确是得天独厚的修炼之所,没有谷外的凛然风雪,冬日里各类植株也枝繁叶茂,甚至能隐隐听见树梢的婉转鸟鸣。

再往北,蜿蜒的青石道越窄,道旁景物由亭台楼阁转为低矮瓦舍,复行几里两侧崖壁收紧,所有建筑都消失了。

前方无路,唯有山壁。

薛无折低眸看着罗盘指针。

已是死路,可罗盘尖端仍直指前方。

郁安也看到了罗盘指向,问道:“继续往前?”

薛无折已经抬目在观察前方石壁了,闻言,侧目看了郁安一眼。

“自然。”

郁安与他对视几秒,伸手碰了一下前方的石壁。

触感是坚硬而冰冷的。

薛无折撤了罗盘,眸中笑意清浅,“障眼法罢了。”

郁安没反驳,评价道:“以假乱真的功夫不错,可惜百密一疏。”

山壁底侧青苔沾黏,本该阴湿,入手却很干燥,像是块冰。

可见这术法能欺瞒眼睛,施术人功底却不到家。

点评完,郁安抬步往前,却被薛无折攥住手腕往回带。

“师尊急着去送死?”

石壁坚硬,无法推知施法人是何境界,一个修为尽失的人贸贸然就要进去,也不知是想逞威风还是没脑子。

这人说话只能听一半,郁安压住脾气,顺着对方的力道回退。

薛无折对郁安的顺从很满意,神色松动几分,可再看向山壁时只剩冷淡。

他将郁安拽到身后,本想稍作警告,但对上那双如墨的眼眸又不言语了。

薛无折干脆地带着人进了石壁。

石壁表层坚韧,但真正决心踏入时,却如同倾垂水帘般柔和。

微风吹过,波纹震荡。

回看时,原处已无两只入境蝴蝶的踪迹。

与此同时,一队白衣修士收剑,降落在辽阔冰原的起点。

“数百里迎风冒雪,亲自传信未免太奔波了。师兄,你说是不是?”

被兜头而来的寒风肆意吹刮,一位年纪尚轻的修士难掩怨念,凑到为首的长剑修士身边叽喳。

长剑修士不言不语,兀自沉着脸赶路。

无人搭理,年轻修士也能说个不停。

又走了一阵,他被无尽风雪弄得怨念更重,开始不管不顾对着照拂自己的师兄埋怨:“宗门逃犯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要我说,何必走这一遭!姓郁的作恶多端,竟敢连累无折师兄!”

那长剑弟子被缠得没办法,对年轻修士传音:“追捕那对师徒是一回事,但首要的不是这个。”

年轻修士好奇道:“那是什么?”

长剑修士却不开口了,仍对方怎么追问都不愿多说了。

年轻修士失望透顶,长剑修士不忍见他这模样,透露道:“是传达宗主的密令。”

至于是何密令,又为何不用传音术偏要人亲自护送,这实在叫人费解。

修士们无从得知原因,只好依令行动。

年轻修士消停了一会,又问:“这冰川宽广,要走到何年何月?”

长剑修士脚下生风,“半日即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宝们追更~

153 溯流而上

◎山洞◎

有薛无折的护身法器加成,二人穿过石壁并未有太多不适感。

眼前光景一换,光线暗了下来。

耳边叽喳的鸟鸣消失了,郁安抬头,望见了一望无际的参天灵木。

灵木漆黑,枝条上萦绕的雪白光纹,像是这片森林流动的血液。

薛无折打量了几眼周遭环境,踩上了厚草铺就的土地,往黑白交织的树林深处探去。

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下。

轻微的脚步声消失,天地间只余下彼此呼吸声。

万籁俱寂中,薛无折嗓音悦耳:“还不走是想留下过夜?”

郁安嘴角一抽,默不作声跟上了对方。

这片丛林面积不小,二人走得不慢,耗了几刻钟就望见了边缘。

期间遇上几次虚张声势的障眼法,还有些混淆视线的迷障,但都薛无折轻松化解了。

丛林边缘抵拢嶙峋高山,靠近时威压明显。

脚下踩着湿厚的苔藓,郁安看着挡在眼前山壁。

攀满灵藤,扑面而来的青草气,不必多言,这次不是障眼法。

“找找入口。”

薛无折没应下这句命令,四下看了一遭,走动,最终在一角停住。

将垂落的青藤掀起,他面不改色震散了攀上指尖的毒株,对郁安略一抬眸。

“这边。”

郁安闻声而来。

两人穿过密闭的青藤,走入一条极狭的小道。

窄道幽深,越往里走光线越幽微。

金丹期的薛无折还能轻松视物,但没有修为傍身的郁安就显得吃力多了。

在视野一片漆黑后,他摸索着前行,好几次险些被洞窟里的碎石绊倒。

又一次前扑撞到薛无折的脊背,郁安听见对方慢悠悠地评价:“师尊好没用。”

郁安回敬道:“那你还唤我师尊?”

黑暗里,薛无折笑了一下,“师尊确已教给弟子许多,弟子不敢逾越。”

说着“不敢”,他语调却散漫。

猜都知道这人是怎样一副无所谓的神情,郁安胡乱揪住对方的衣袍,懒懒道:“那便搭把手,好徒弟。”

薛无折不愿搭手,甚至要将衣袖往回收,被郁安拽着一时抽不开。

他双指一动,正欲打去一道碎石。

灵力还未用出,却像感知到了什么,薛无折收了力道,反手挣开郁安的纠缠。

郁安仍不罢休。

薛无折冷漠地看了过来,却见此人双目茫然,显然还是不能视物。

他眉心一皱,感知着周遭逐渐强烈的灵力波动,陡然将郁安拦腰抱起。

骤然的悬空令对方身体一僵,“……你做什么?”

薛无折掐着他的腰,“不想死就别动。”

郁安不再费力挣扎了,终于隐隐觉出不对,将脸偏向洞穴深处。

“有阵法启动了。”

薛无折低眸,看着他随着眨眼震颤的睫羽,不紧不慢接话:“是杀阵。”

他沉静道:“阵法就在脚下,恐怕感知到生人气息便会启动。”

“也可能是感知到了灵力,”郁安笑了起来,“你刚刚不是想动手吗?”

薛无折也笑了,话音里带着点无可奈何:“师尊都知道啊……”

郁安抱臂道:“已经入阵了,那便继续往前。”

此番有进无退,薛无折安静下去,抱着郁安往山洞深处走去。

大阵启动,每走一步都布满杀机。

八卦轮转,九死一生。

薛无折走得很轻巧,宛若闲庭信步,一次又一次躲过悄无声息延伸至脚底的死路。

后半程,他脚步慢了下来,但呼吸平稳,还算轻松,步履偶尔会停顿片刻,需要斟酌之后再下脚。

临近核心,杀阵更复杂了,甚至透出各类血色的符文来,几乎已经毫无生路。

郁安看了几秒薛无折模糊的轮廓,又偏过脸去看身后。

他们走过的路不断变化,阵□□转,叫人再也分辨不出归路。

这确实是有来无回、九死无生的阵法。

设阵人是想将洞内的东西彻底封死,即使有人侥幸深入,最终也会困死于洞中。

归途已断,薛无折却淡定至极,抱着郁安一路平稳地走到了终点。

这山洞虽大,但走过了无边的缜密杀阵后,也基本到了尽头。

杀阵符文的光芒淡去后,前方是一片莹白温润的光。

郁安踩到坚实的地面上,抬眸与薛无折对视一眼。

两人顺着成片的夜明珍珠继续往前,就这百步之内,周遭气温攀升,恍若由冬入春。

在暖流里,他们看清了那片莹白的光源——

是一颗悬浮空中的月色灵珠。

手掌大小的灵珠光华流转,透着亘古不化的霜雪清寒。

郁安惊愕道:“这是……”

“瀚海吞星珠,”薛无折抬目看着那颗浮动的光珠,眸中聚起一场风暴,“我薛家的传世秘宝。”

前方平地如镜,地表凹槽被灌入五色灵流,构筑成了熟悉的金色纹路。

与云砚山崖壁上同为一家。

漂浮的雪白灵珠被嵌进阵法,于核心处散出滔天灵光,席卷而来的灵力仿佛聚沙成塔的焰风,浓郁到了惊人的地步。

瀚海吞星珠是此阵阵眼,这些人竟然反用薛家的神器来镇压分割云砚山气运的阵法!

沉默过后,郁安问道:“想拿回来?”

薛无折唇边溢出冰冷的笑意,“当然。”

话音落下,两人一齐望向阵眼的方向。

无数金色符文,犹如长蛇,灵力潺潺涌向阵眼。

其上灵珠流转,仿佛冷日当空,却光彩如霞。

恰是此刻,那队白衣修士行过无边雪原,来到了冥霜谷外。

在守山弟子谨慎地询问来意后,为首的长剑修士面无表情道:“玄光宗长老首席弟子徐关携诸位师弟,奉宗主之令前来拜会。”

徐关说话时,他身后的众人皆是下巴微抬,带着大宗弟子特有的倨傲。

守山弟子看见这些人身着统一的弟子服时已经暗叫不好,瞄见他们腰间的弟子令牌事更是面如菜色。

几个守门的汗如雨下,“这,诸位稍等”

徐关出示了印着两宗宗印的古法卷轴,见对方还讷讷不言,不由面露不悦。

“吾等跋涉山水前来,阁下为何百般推脱?还要等什么?”

他身后的那位年轻修士遭已经按捺不住,怒色道:“我们有两宗信物在手,尔等安敢阻拦!”

守门弟子被他们的强势镇住,心中的不详加剧。

一时找不出借口,他竟脱口道:“可是玄光宗弟子,已经来了一对了啊”

徐关眉头皱得死紧,“你说什么?”

“已、已经……”

“来的是谁?”

“是无折公子,连同他的同门师兄……”

此时,首座弟子终于闻询赶来,见到那队衣装整齐的人马一愣,旋即神色大变。

“不好——”

在入谷处闹起轩然大波的时候,薛无折成功斩碎了金阵一角。

大阵威压太重,光是破坏一角都遭到了极强的反噬。

郁安站在最远处,受到的波及还算小,但薛无折离得最近,却还是面色自若。

若是忽视他唇角溢出的鲜血,还真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见这人又一次被阵法掀翻在地,眸中墨色翻涌,风云变幻。

重新提剑时,青年居然还能眉眼带笑,如同二月微风。

郁安蹙眉看着他发疯,“你冷静些。”

薛无折不答,兀自飞身上前,挥剑斩向阵法。

结果自然又被震开了。

郁安冷声道:“冥霜谷多是阵修,强行破阵只会惊动他们。”

薛无折撑剑起身,“那待如何?”

郁安没看他,望着被禁锢在灵盏中的吞星珠,沉吟道:“你们薛家的东西,都认主吗?”

薛无折目光扫了过来。

郁安勾起唇角,“若是刻进骨血的传承,后人感召或许有效?”

薛无折撤回视线,掌心握上剑刃,缓缓下滑。

皮肤破裂,血流如注。

取了鲜血,他立即收剑,并疾速在伤口处画上繁复的符法。

符法融血发亮,寓意法诀生效。

再看向阵眼时,薛无折眼眸尤黑,做了一个召来的手势。

法诀奏效,被困在法阵中的吞星珠却纹丝不动。

薛无折一言不发地加注灵力,符法吸取血液,光芒更甚。

赤血一刻不停地涌出,终于,不动如山的吞星珠开始震颤,有靠近的趋势。

他将眉一挑,发出一声低笑,“果然。”

虽然能引动灵珠,但阵法封闭,也不能将东西顺利取出。

郁安低叹道:“唯有毁阵了。”

薛无折眸光轻闪,没有立刻收手,反而将手一抬,加大了引召力度。

这人不听话,郁安也不在意,安静注视着阵法中心的灵珠。

灵珠浮动不止,不住颤动,撞击着发出清响。

一声强过一声,最终薛无折一声令下——

“收!”

法阵声如雷震,囚笼如冰破碎,原本各司其职的符文枷锁一拥而上。

但在所有符法重新追上来之前,那颗霜白的灵珠已经躺进了薛无折染血的掌心。

躺在掌心的吞星珠乖顺柔亮,在默默为主人温补伤处。

薛无折指腹擦过吞星珠外沿,下一刻就将它收进灵戒。

翻涌而来的阵法符文失去目标,在空中僵直片刻,如烟逸散。

缺失了阵眼,大阵散出的光芒减弱。

迎面的灼热灵流逐渐冷却,连接暖室的脉络失去供给,开始寸寸崩断。

聚敛的灵气如沙四散,偷来的春日也将尽了。

在大阵崩塌之际,山谷另一方的冥霜谷主陡然睁眼,望向北方。

下一刻,主位上威严的中年人消失不见。

莫测流光穿过一众来报的冥霜弟子,直奔北山而去。

薛无折毫不留情将所有压阵法器毁去,而后提着剑走向郁安。

郁安靠在壁边,静静看了全程。

见薛无折沉着眼眸走来,他站直了身。

所有的镇压法器失效,覆盖了整片山洞的大阵金光闪烁。

大地轰隆,山石瘫倒。

山要塌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正义小狗。

临近春节,终于放年假了,但饭还是要现做,会加油的

154 溯流而上

◎追杀◎

山洞崩坍之际,薛无折闪身上前,握上了郁安的手。

还未等郁安出声,已经毫不犹豫将他塞进了储物戒中。

郁安:“……”

这是又嫌他碍事?

薛无折才不管郁安是何想法,将人丢进进去,就飞速往洞外遁去。

杀阵血光四起,但已失灵力来源,威力大减。

薛无折调动周身灵力,凭着那把本命灵剑,硬生生在无尽杀阵中闯出一条生路。

沙砾如瀑,数不清的山石自高处砸落,场景混乱,将纤尘不染的衣袍抹成脏污。

薛无折挥剑削去一方禁制,被山石打偏肩膀。

骨位错节,脏灰满身。

他不以为意,穿行乱石之中,身形几乎凝成残影,用着比来时快上百倍的速度脱身。

一直到看见洞口光源,他才抽空扶正骨头,震开倾落的山石,身形一动已经来到出口处。

洞口的长藤未动,薛无折已经脱身而出。

在他脱身离去的一刹那,所有洞顶岩石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洞窟化成废墟,连带着整座山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连在灵戒中的郁安都能听见。

失去迁移的灵脉,密林中的澎湃灵气也逐渐逸散。

象征着阵法的白纹光线隐退,参天灵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枯败。

薛无折未做停留,兀自贴上隐身符,脚下生风地往出口赶。

这隐身符画得潦草,难以逃过大能的眼睛,现下能做到只有奋不顾身地逃。

失去大阵庇佑,无数寒风开始刮入山谷。

春绿褪尽,冰雪重临。

北山的震荡太大,整座山谷的人惊闻有变。

正在修炼的冥霜谷弟子更是大惊,吐纳吸取的灵力突然凝滞,宛如迅速干枯的河源。

谷内灵力紊乱,以至有修炼者走火入魔。

谷主的首座弟子正跟着徐关一行人,在谷内搜寻玄光宗逃犯。

感知到地动山摇的源头,他目光一厉,“是禁地。”

徐关:“薛无折去了禁地?”

此时此刻隐瞒已没有意义,首座弟子立即道:“禁地生变,会危及整座冥霜谷。诸位见谅,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语毕,他迅速画了个缩地阵,还没走进阵中就被徐关叫住。

“道友留步。确保冥霜谷的安定也我们此行的目的,不若让我们亲自清理门户。”

对于宗主密令,徐关也是知情一二,好像是知会这边确认什么极重要的阵法。

阵法既然如此避人耳目,设在禁地的可能性极大。

惊变是在薛无折冒名入谷后发生,眼下此人不见行踪,极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至于众人描述的那位脾气不好的同门“师兄”,恐怕就是私逃的郁安仙君了。

这倒也巧,省了天南海北地搜寻这两人了。

徐关此前宗门大比时也与薛无泪交过手,当时不过险胜。

对方确实是个极有天分的后生,修行不过二十载,已胜过许多年过半百的修士。

徐关受到激励,更加费心修行,可始终比不过此人的速度。

修真界皆称道古道热肠的无折公子,却无人知晓誉为天下第一宗的玄光宗,排行榜上还有他徐关的名字。

徐关唯一能拿得出的就是资历。

他悟性尚可,薛无折入世时他已经悟道许久。

这些年他费心修炼,眼睁睁看着薛无折步步高升,差距越来越小,所幸而今他仍比薛无折高一个境界。

携重师弟一同料理师门,将长老们要的郁安仙君捉回去,真是大功一件。

要怪就怪薛无折善心泛滥,竟会帮着那高傲仙君出逃,可惜了这一世英名……

徐关冷笑,看向身后的一众师弟,“玄光宗弟子听令,全力追捕宗门逃犯!”

“是!”

薛无折逃得很快,可架不住追兵太多,还未出谷,就被骤然从身后掷来的巨石堵住出路。

被追上的速度比想象中还快,薛无折躲开这块将结冰大道压得深陷的石头,径直掠身远去。

“薛无折。”是谷主阴冷的声音。

薛无折躲过一道杀意凛然的冰刃,慢慢笑了,“冥霜谷主日理万机,薛某不愿叨扰,又怎敢劳谷主亲自相送?”

声音轻柔,宛如春阳。

冥霜谷主只是沉默,甩出一道道灵力浑厚的冰刃。

冰刃如雨,但薛无折躲避时身轻如燕,难以被伤到分毫。

前方陡然升起一堵通天高墙。

薛无折挥剑劈开,纵然处境艰险也姿态淡然,脚下平稳如履平地。

冥霜谷主很快失去耐心,不再执着于拦路,干脆利落掷出一掌。

合体期大能的一掌,光是威压都能叫低境界的修士心胆俱裂。

忙于逃命的薛无折若有所觉,立即召出护身法器,凝成一层极强的护力。

短瞬之间,他又祭出一把银面长伞,将身形一匿,以一息百步的速度往前遁去。

可这还远远不够。

当凝成的法相落下一掌时,薛无折被拍出数米,犹如折翼孤鹰,被极深地按进了山壁里。

银伞和护臂化成飞灰,薛无折勉强吐出一口血。

但再睁眼时,那双漆黑眼瞳光华如旧,冰冷又锐利。

他弯唇一笑,用手去擦脸侧的血渍。

灵戒靠近脸颊时,他听见戒中青年难得急切的声音——

“快走。”

薛无折不动声色将戒指转了一圈,在警告郁安不要出声。

高处的冥霜谷主没注意他的小动作,眉头一动有些惊讶。

他那一掌用了三成修为,一个小小的金丹期,竟还能有命活。

薛无折抬眸看向谷主,对方右手未收,似乎随时准备再打下一击。

“谷主素来与世无争,没想到竟也如此好斗。”

谷主没接这话,声如洪钟道:“交出吞星珠,吾让你死个痛快。”

他本以为对方会战栗不安地奉还法宝,却不想下方的青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分明乌发尽乱、形容狼狈,那张风月无边的容颜上还是一派淡然自若。

撑剑从石壁中挣脱,薛无折回道:“不可能。”

“你是执意要盗取我谷中秘宝了?”

薛无折略一抬头,“盗取宝物的人究竟是谁,谷主应当比我清楚。”

冥霜谷主神色未动,虚空中的金身法相似乎又壮大几分。

“宵小之辈只会这些歪理邪说。”

薛无折勾唇,“不敢当,谷主才是贼喊捉贼的典范。”

此话一出,他极有先见之明地折身回撤,方才站立之处已经被法相手掌碾成齑粉。

这一击被躲过,但接连而来的攻势犹如疾风骤雨,像是铁心要将下方的老鼠按死。

薛无折刚开始还能应付,可终究境界不敌,只能勉力闪避,时不时会被砸进两侧山壁。

皮肉撞击在坚硬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薛无折还能忍受,只不过撑身而起的速度越发滞缓。

偏生此刻,灵戒里的郁安还在语速极快地催他:“别激怒他,快逃!”

薛无折没回应郁安的叮嘱,握紧了手中剑,打回了对方压下的一掌。

冥霜谷主右手掐诀引动法相,左手飞快画阵,已经决定要速战速决,将薛无折带回谷中逼问吞星珠的下落。

至于对方最后是死是活,就全看审讯者的心情了。

薛无折躲过冥霜法相的一击,又避开了脚下的一道生死阵。

他刚要继续疾行,忽然折身回剑,斩落了迎面而来的一道灵矢。

顺着箭来方向,他看见了远方那众愤愤不满的玄光宗弟子。

徐关冷眼与薛无折对视。

“私藏逃犯,叛逃师门,而今又夺宝毁阵,酿成大祸。薛无折,要想活命就束手就擒,我会携你回宗领罪。”

薛无折笑得很好看,“徐……师兄?竟是你领命北上,还带了些未出远门的小师弟,看来玄光宗真是无人了。”

徐关冷嘲:“狂妄至极。”

所有与薛无折打过交道的玄光宗弟子,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无折师弟向来温和有礼,从没听他用那多温柔嗓音说这样的刻薄话。

如此,竟与曾经的郁安仙君有几分相似了。

且不管这些人是何反应,薛无折奚落了一通,身形一动,又闪开数十丈,完美地错开了一道剑雨阵。

纵使他移速飞快,仍躲不开身后紧随的百丈高的金色法相。

看他还有余力插科打诨,冥霜谷主冷哼道:“不知死活。”

他不再拖延,双手结印,凝出一个繁杂的法阵。

冷光骤现。

手掌大小的阵法落下之时,已经变得沉重如山,让已经踏出谷门百米之外的人难以闪避。

薛无折被直接压进了结霜数尺的冻地里。

他唤出不止一件防御法器,以震碎神器为代价,才堪堪留下一条性命。

渗出的鲜血染红那片雪地,薛无折指尖一动,重新攥紧了剑柄。

高空之上,冥霜谷主垂眼低叹:“若你此刻交出吞星珠,我会让你死得松快些,薛无折。”

这句垂怜般的施舍与一路上郁安越发着急的呼唤重叠。

“薛无折。”

“薛无折!”

“你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灵戒闪着微光,薛无折咳出一口血,衣袖一垂将其遮挡,而后撑身而起,撑剑迎敌。

冥霜谷的一众弟子也追上来了,远远坠在玄关宗的人身后,或是画阵或是丢符,忙得不亦乐乎。

又一次将薛无折压入冰地数尺,冥霜谷主随手丢下一个束缚阵,将这人困入方寸之地。

数不清的金色枷锁延展而来,要将那四肢囚住。

薛无折斩断所有枷锁,抬剑接过徐关打下的无踪剑法,被几道夹杂的灵力震到法阵边缘,瞬间就被光罩弹了回来。

光罩闪着雷电,将脊背烫得焦黑。

薛无折按住胸口,唇角溢出血痕。

到了绝境,他的眼眸都还是漆黑的,像是神地暗夜,神秘而危险。

这位名扬天下的无折公子分明已经被打得没有翻身余地,白衣染血,脏污不堪。

他却还是笑着的。

冥霜谷主再次掷出一掌。

薛无折以剑相抵,发丝衣袂都被狂风刮得飘飞不止,被再震退到电光闪烁的法罩上。

皮肉被震得发麻,他撑剑稳住身形,再抬头时,弯起的眼眸透着股疯狂。

“今日若我不死,来日必当千百倍奉还诸位恩情。”

冥霜谷主面无表情道:“死到临头,还要逞能。”

周身灵力磅礴,金色法相掌中化出一道冰蓝剑枪,长枪翻转,夹杂着霜寒紫电。

法相垂目看向薛无折,动作已经杀意毕露。

下一刻,冰蓝长枪从云端掷下,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白雾冰霜。

冰霜遇水,结成白雹,砸落地面。

薛无折被整齐划一的束缚阵法困住,指尖微动,手中长剑铮鸣,战意冲霄。

又一次震开周身束缚,他抬剑欲挡,却察觉内府空寂,灵力已经被阵法吸食殆尽!

薛无折抬头,长枪已近在眼前。

在长枪扎入胸膛的前一刻,一双修长纤细的手握着了枪身。

紫蓝相间的枪身,衬得那只手格外苍白。

原本势不可挡的长枪竟被这样一只手轻轻握住,不能再前进分毫。

薛无折睫羽一动,对上了郁安平静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天空一声巨响,小郁闪亮登场

155 溯流而上

◎逃命◎

郁安手臂后撤,那根势如破竹的长枪温顺至极地回退。

被掌心温度一烫,如沾水纸雕,片片溶解,最终化成无限霜花飘落大地。

有一片雪花被寒风吹到了薛无折虎口。

他低眸瞥着那片雪花,霜花化水,顺着肌肤滚落。

郁安怎么会冲破灵戒封印?

一个修为尽废的人,体内竟重新翻涌起蓬勃的灵力。

灵力的外溢程度,叫旁人都觉出异样。

是因为什么才会发生这样大的改变呢?

答案只有一个,是吞星珠。

郁安用了吞星珠。

时效未过,那张木讷平凡的脸却已消失不见,重新露出五官本来的清艳来。

薛无折没看郁安的脸,目光下移,落到了对方平坦的小腹上。

郁安召出神兵匕首,猛然刺入束缚阵法的核心。

匕刃翻转,浩瀚灵力注入,阵法如镜碎裂。

做完这些,他站直身体,望向了空中的冥霜谷主。

“别来无恙,冥霜谷主。”

冥霜谷主皮笑肉不笑,“不知郁安仙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郁安莞尔道:“谷主年事已高,兼顾不得也是情有可原。”

他轻飘飘的目光扫过来,徐关喉头一紧:“……宗门逃犯,还敢造次?!”

不是说不可一世的郁安仙君在地牢里饱受酷刑吗?为何对方体内修为不减反增了?!

这浑厚的灵力,一定不止元婴后期。

难道在无人知晓的时候,郁安已经顺利突破了?

郁安笑容消失了,“慎言啊,后生。若你想被我教规矩,便只管来。”

没人想被郁安仙君亲授规矩。

可同样的,徐关也不想在众师弟目睹下驳了面子,于是当即砍出一道剑光。

然后被郁安甩袖打了回来。

剑光增长数倍,划破了徐关衣角,聊以震慑。

郁安挡在薛无折身前,看向冥霜谷主,“谷主缘何对我这小徒穷追不舍?联合整个宗门的人一同围攻,以多欺少,当真是为老不尊。”

冥霜谷主法相未收,面对夹枪带棒的质问,额角猛跳。

他维持着语调平稳:“薛无折窃取我宗至宝,就是千刀万剐也是不为过的。”

郁安弯唇一笑,“我的徒弟,何须你来定罪?”

说这话时,他眉眼间肆意如初,像是从未被人苛责打压。

可如今对方获罪后任人摆布的事,几大宗门的宗主也略有耳闻。

不可一世的郁安仙君,成了可怜的落水狗。

要算恩仇,就全凭各方修士的良知了。

与郁安有过旧怨的冥霜谷主自然不会放过此人,只是这人今日状态不退反进,倒叫人看不出深浅了。

郁安当然知道冥霜谷主是还在观望,姿态仍旧从容。

“你说我徒弟偷你至宝,可有凭证?凭着一己之见便合众动手,将小辈打成这样,未免太过了。”

说着,他回瞥了薛无折一眼。

薛无折染血的面庞俊美如旧,眼眸低垂,以剑撑身,像是在勉力战立。

见到他这幅半真半假的可怜样,郁安撤去视线,再看向冥霜谷主时目光已经冷了下去。

“薛无折擅闯禁地,盗我谷中秘宝,以至护山大阵失效,造成冥霜谷大乱……”

谷主笑得牵强,“这是所有弟子有目共睹的,还要什么证据?郁安仙君就是想要为徒弟开脱,也要讲讲道理。”

郁安甩刃斩去了一条自地底缠绕而来的符枷,冥霜谷的人趁着两方交谈,竟还在悄无声息布阵。

“不讲道理的人是谁?”

郁安后退一步,扶住了薛无折的肩,对方本在勉力支撑,此刻眼皮一抬,突然看了过来。

郁安接收到他过于幽深的眼神,却不予回应,自顾自与其他人对峙。

冥霜谷主略微抬手,对着谷中众人做了个“不要妄动”的手势,这才重新看向郁安。

“郁安仙君,偏袒也需有度,众目睽睽,你又该如何给我们交代?”

虚空法相澄明,在灰白雪天也闪着金辉,乃是无声的威慑。

郁安沉着至极,“谷主这是一口咬定时薛无折做的了?若查出不是他,你又待如何?”

冥霜谷主冷哼,并不对这个假设予以回答。

郁安笑了,“既如此,那便搜吧。”

话音落下,他将薛无折右手执起,指尖在那轻透的灵戒玉石上一点。

灵力宛如滴水入海,轻易破开主人禁制,将戒中光景呈现在众人眼前。

“我徒弟身上就这一个储物灵戒,多年随身携带。就算真拿了什么至宝,在他身上寻不到,也只会放在这里。”

“薛无折月朗风清之名太甚,诸位都该有所耳闻,竟还这样不依不饶诬陷人?”

这片光幕偌大明亮,叫所有人都能一眼看清戒中景象。

芥子空间不大,法器和卷轴按类陈列,所有物什都光线暗淡,看上去品相一般。

一切都乏善可陈。

正道君子的储物戒和他流传的声名不符,竟清寒拮据至此。

众人难以置信,可眼睁睁看着光幕由明转暗,也无可辩驳。

光幕消失后,原先师徒二人站立之处已空无一人。

在周旋之际,郁安已经悄悄在结印,只待众人转移目标,立即就带着薛无折移至了数里之外的地方。

寒风凛然,冥霜谷主最先反应过来。

此人手中动作不停,法相一撤便顺着残存的气息,朝着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这厢郁安搭着薛无折的肩,跑出百里,呼吸都还算平稳。

只是灵力外溢更严重了。

瞬移符已用,他们走上了压制修为的冰原。

还未逃脱就需要一路急行,侧脸被寒风刮得生疼。

郁安脚步不停,拖着薛无折继续往前。

这么一会功夫,薛无折恢复了些许体力,倒也没到非要人搀扶的地步。

但他依旧由着郁安摆布,被搭着肩膀走出数里,还是那副柔弱模样。

只是低垂的眼帘下,凤眸暗色渐浓。

“为何救我?”

寒风将嗓音吹得破碎,白衣染血的青年微微偏过脸,看向了身边人。

等不到郁安回应,他重复问:“为何要救我?”

沙哑的嗓音似乎带了重量,显然是一定要一个答案。

郁安走得飞快,在察觉到薛无折有挣扎意图时,才大发慈悲地转过脸看他。

“因为觉得你命不该绝。”

薛无折视线黏在他脸上,“什么意思?”

郁安解释道:“你不该死在这里。”

迎面的寒风本该刺骨,但郁安此刻却毫无所觉,唯感腹部滚烫。

吞星珠在运转,让灵力枯竭的躯体焕发生机。

郁安忍着经脉被强行复苏的不适,对上薛无折冷漠的眼神,继续说道:“别误会,我不是在可怜你。你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冥霜谷不该害你至此。”

薛无折弯起眼睛,“害我至此的又远不止一个冥霜谷。”

微笑的青年声似玄冰:“师尊作为玄光宗的人,也无立场说冠冕堂皇的话……”

郁安冷静地看他一眼,“但我明事理,便不会坐视不理。至于欠你的,我会还。”

薛无折语气淡淡:“用什么还?”

郁安还未作答,突然眉头一皱,而后将薛无折一掌打开,两人方才站立之处的深冰已经砸开一个深坑。

薛无折在冰上滑动数尺,本命灵剑刺入冰层,阻止了躯体的回退。

剑身发成铮鸣,他指腹拂过剑身,算是无声安抚。

郁安重新挡在了薛无折身前。

他前方是一脸愠色的冥霜谷主。

极目远眺,望见一众黑压压的人影,是玄光宗的人和冥霜谷弟子。

“谷主,既已看了我徒弟的储物戒,也该知道他是清白的……”郁安面色不虞地质问,“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何还这样步步紧逼?”

若换了从前,任谁都要看郁安仙君的脸色行事,即使是一宗之主也该给份薄面。

而今再看,这仙君遗子依旧放肆无礼,叫人想给点教训。

这片天地设了禁制,不能动用灵力修为,可冥霜谷主自有别的方式让郁安吃些苦头。

冥霜谷主骤然逼近,“事情还未搞清楚,郁安仙君就不告而别,未免太过无礼。难不成是做贼心虚?”

郁安抬手接住他的招式,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

“谷主说话好没道理,徒弟都快被你们冥霜谷打死了,我难道不该急着救上一救?”

冥霜谷主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眨眼间,两人就过了上百招。

没有灵力,神兵匕首不过一片废铁,但也总好过赤手空拳。

借着吞星珠,郁安体能大增,尚能跟上对方的节奏,终究境界差太多,再打下去容易被瞧出异样。

于是在找到机会一击震开冥霜谷主后,郁安提上薛无折就闪身回撤。

“一较高下的事还是以后再来。谷主,还是保住您的冥霜谷要紧,不是吗?”

他们离开时,寒气已开始侵入山谷。

毁去大阵后,笼罩着整个冥霜谷的屏障消失了。

无论是修炼灵气还是居住环境,冥霜谷现下的情况都很不乐观。

郁安对冥霜谷主眨眨眼,脸上的不快情绪全都隐去,又换回了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表现得太正常,唯有离他最近的薛无折看出此人在强撑。

捉住自己肩膀的手腕在轻轻颤抖,薛无折身体微微后仰,悄无声息为郁安提供依靠。

已是声名狼藉,还能张牙舞爪,维持着轻松自在的假象。

不愧是,孤傲绝伦的郁安仙君。

郁安顶着冥霜谷主压过来的如山目光,维持着八风不动的姿态。

若是对方执意要捉薛无折回去,今日恐怕他们二人都难逃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