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的痒意令郁安止住了挣扎。
他吐出一口气,不再乱动。
二人并肩在殿中对白发掌门行了一礼。
知道了两人诉求,聆仙掌门捋须一笑,“这事不难。”
然后挥袖落笔,不过须臾就绘就了一张丹血明艳的符咒。
符纸光华流动,飞入薛无折掌心。
薛无折轻如细雨的视线落在那张符纸上,听见掌门用苍老的声音叮嘱他们符纸用法。
符纸平分,念咒兑水,恋侣夫妻,此生不离。
百里泽在一旁啧啧称奇,虽早就知晓聆仙掌门各类法门的神奇之处,但也不知对方有此等神通,连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能左右。
人与人的姻缘稳固与否,能通过法术辅助吗?
这个问题也在郁安心中走了一圈,他看了一眼符纸上的纹路,心中了然。
是钟情符,符法一旦生效从此便难改真心。
就算是怨侣也能相爱一生。
原来聆仙派所谓的有求必应、济世渡民,就是借助这样的手段么?
想求所爱,就送钟情符,那想求亲眷,是送寻踪符还是幻梦符?
郁安拒绝细想下去,看着薛无折泰然自若收了符纸,又带着他对掌门道谢。
语气是难以压制的感激,但与郁安对视的眼睛倒是平静如水。
东山巍峨,却不似玄光宗山雾缭绕,能将山下的整座京都收入眼中,其中最近的便是恢宏皇宫,此外平民瓦舍延绵不尽,一直到高墙长河,以此为界,再远就是无数平野了。
与前山的安宁祥和形成对比的,是山后一望无际的海渊。
山风呼啸,靠近那片海域时却旋即收声,江流入海般消散无踪。
百里泽此次上山并非只为作陪,用过晚膳就跟着聆仙掌门往后山去了。
离开之前,掌门念在二人千里迢迢参与纳愿,让他们在山中歇息几日,待忍到寒末再谈离去。
这正中下怀,他们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待被安置在一间厢房之后,郁安换去裙装,看着薛无折新布的结界,慢慢摘下发簪。
绕过屏风,他看见对方正拿着那道钟情符,好整以暇地对烛打量着。
边上是一对瓷杯,已浇满了清茶。
郁安将簪子放在桌上,一时不语。
他一现身,薛无折就不再看符,只用狭长又薄情的眼盯着他瞧。
“师尊,这钟情符真有可以左右人心的奇效?终身不改?”
郁安解释道:“于修士而言,不过一时之效。于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就难以消解得多。”
薛无折抓着符纸,笑盈盈地问:“那如果是师尊呢?”
郁安不说话了,沉默地看向薛无折。
在漫长的静谧中,薛无折笑容抚平,而后将符纸捏团,随手掷进了灵烛里。
符文灵力的注入使得烛光大盛,郁安微微眯了眼,依稀看见对面的人向自己走了过来。
“师尊……”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郁安掀起眼帘,看向了一步之隔的人。
薛无折对郁安微微弯眸,眸光如同漾波池水,底色却是化不开的黑。
“师尊。”他又低低喊了一声。
还未等郁安回应,薛无折已经俯身,替他将松散半垂的发髻解散。
修长的手指穿巡于乌亮发间,青年语调缓慢,很是柔哑:“那种东西,怎么配得上师尊呢?”
……
自后山回来已是深夜,百里泽裹紧衣物往自己的住处走。
开阔地带冷风更甚,他缩了缩脖子,安慰自己穿过回廊后皇室厢房就近在眼前了。
夜风呼号,将观感又拉回方才的幽寂环境里,百里泽正走着神,眼角不经意瞄到了一道飘然侧影,一个震颤险些吓晕过去。
回过神来,百里泽磕绊开口:“靳、靳兄?”
那颀长身影本已过去了,听闻这声呼喊步履一停,侧过脸来。
借着冷月微光,露出半张文雅的脸。
“是郡王?”
他的视线将百里泽上下一扫,不出意外发现了对方腰间别着的驱邪明心符,这就是即使用了隐身诀也被发现的缘由了。
每次都与这人撞上,也不知该说是巧还是不巧。
面前人语笑如常不可能是半夜鬼魂,百里泽拍着胸脯,竭力压住狂跳的心脏走上前去。
“靳兄怎会在此?靳夫人已经睡了?这夜半风寒的,是有什么要紧事?”
薛无折温声道:“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夜半无眠,又不忍扰道侣安睡,想寻处灵气充裕之所修炼。”
散修修行若无天资,就要更多借助外物,例如灵力,例如法器。
这事百里泽也知道,所以不算意外。
“这样啊。”
想了想,他指出一个方向:“这条路往前应该有可供修炼的地方,我曾见过仙长们结伴而行,也许通往海瀑布那边。”
薛无折点头道谢,温声告辞就要走。
又有寒风吹来,将百里泽腰上摇摇欲坠的符纸吹下。
还没等百里泽惊呼,面前的青年法诀一掐,那张隐带灵力的符纸已经出现在了两指间。
百里泽满眼惊奇,“靳兄好功法!”
薛无折微笑,并不多言。
他垂手将符纸递过来,这一过程里青年身形微动,暗处的眉眼暴露在月色下。
檐下与院中的高低落差在此刻显现,俯视视角形成居高临下的错觉,让人隐隐窥见对方眸底的阴暗与冷漠。
百里泽接东西的动作顿住了,脑子似乎飞快地闪过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但在薛无折展露疑惑前,他扬手接过符纸,又傻乎乎笑了一下,“多谢靳兄。”
薛无折含笑摇头,转身往长廊右侧行去。
身影消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百里泽站在原处久久未动。
东山景致泛善可陈,接连几日的探查后,薛无折也大致摸清了聆仙派的情况。
这座仙派的蹊跷之处太多,灵气不均毫无云雾的前山,层层落下的海瀑布,还有云顶上灵威深沉的御敌黑旗,怪异之处数不胜数,但却无人生疑。
数百弟子修为平平,所炼的法器千奇百怪,效用各异。
老掌门的境界应该不低,常在后山并不轻易出面,只时不时让百里泽去后山,似乎要商讨与皇室有关的事,从对方每次回来都一脸凝重的表情来看,也许事情并不轻松。
由此也可知这闲散郡王不是只有玩心,或许是心系皇室挂念富贵,也可能真在心系百姓担忧天下。
但面对薛、郁两人的时候,百里泽表现如常,热情之至地向他们介绍东山风光。
据他所言,幼时他和兄长体弱,有几年被寄养东山,故而才与掌门相熟,对方对他们多有扶持。兄长即位后,一心回报聆仙派,使得仙凡两派更加亲和。
回顾过往酸苦之际,这人还能笑容满面,只是尾音有些许凝滞。
说完这些,他的视线从山下的京都盛景上移开,看向一边的两人,颇为感叹道:“世上凄苦之事太多。两位能走到如今,必定也是经历了诸多苦楚。”
薛无折阖眸轻笑,摆手不言。
接收到百里泽的目光,郁安很是平和地回答:“还好。”
百里泽叹息道:“世道总是诸多磨砺,我只愿天下有情人诸事皆顺,也好过天各一方,生离死别。”
郁安眼眸一动,望山不语。
薛无折笑道:“郡王心善。”
后几日天色愈长,预示着寒月将尽。
百里泽一如既往找他们闲谈赏乐,某日晒着温暖日光,不经意问起了二人往后的打算。
薛无折道:“漂泊之人居无定所,或是重回故土,或是隐居山林,只要所爱在侧,怎样都好。”
他扬唇浅笑的模样远胜春月桃英,看上去纯善无害,叫人难以与曾经浴血奋战的冷硬相联系。
郁安没怎么看他的笑颜,目光放在百里泽身上,忽然问:“郡王之后有何打算?”
百里泽挠头道:“我么?就继续留在京都呗!皇兄身居高位,够我游山玩水一生轻松的了。”
郁安不甚明显地勾起唇角,挑破道:“郡王守京,更多的是忧虑皇室亲眷吧?”
百里泽愣了一下,很快笑道:“守江山,平祸乱,当然也是我作为皇室一员的职责。夫人好敏锐,我瞒不过你。”
而今被叫一声“夫人”,郁安已经反应平平,倚栏看向树上春芽。
片刻后,百里泽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掌门大人掐算运势,推演近来门派中恐有祸变,正不断炼器以便防患未然。我这几日晚间去找他对饮下棋,都无功而返。”
薛无折适时展露出几分担忧:“是炼器不顺?”
百里泽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叹气道:“掌门年事已高,独自炼器太过辛苦。他从不让弟子护法,我又是个没有仙根的人,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
他安静一阵,突然眼睛一亮,“靳兄,你们也是修行之人,可否助掌门一臂之力?”
薛无折婉拒道:“这是聆仙派内的事,外人参与不合情理,且我们修行不精,实在爱莫能助。”
百里泽神色灰暗下去,又听见他话音一转:“但若能报还掌门恩情,我们愿尽绵薄之力。”
“真的?”
郁安也是应和:“自然。”
云顶上的那道黑旗除了御敌之用此外毫无特殊,既然如此,不如就以身入局。
当踏上后山的灵阶时,充裕灵力扑面而来。
夜风呼啸,厚云无月,四下寂静只能见几人的脚步声。
发间的千机髓泛起微光,为郁安撑起一面屏障。
他抬手撤去护障,神色自若地提起委地的裙装,很快就跟上前方两人。
听见身后轻微的呼吸声,薛无折脚步放缓,留了个身位让郁安上来,而后与他一同拾阶而上。
百里泽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底,笑着耸肩,眼神很是无奈。
掌门炼器之所是后山深处的临海阁,毗邻白浪滚滚的海瀑布,再往东走就是断崖海域。
临海阁高耸,内里宽敞寂静,寒风吹动四壁烛灯,叫本不明亮的光线缩到墙角。
百里泽揉了揉被风吹僵的鼻子,压声道:“掌门偏爱内室的炼器炉,我们直接进去就好。”
体内灵力充盈五感,郁安视野并未受阻,正抬头打量着这座空旷的阁楼。
他停步不走,薛无折自然也立在一边,温声对百里泽解释道:“郡王莫怪,我夫人性子内敛,探奇心重,并非有意失礼。”
“无碍无碍,”百里泽没表现出反感,又揉了揉鼻子,“夫人自便即可,不必顾忌我。”
郁安对两人的对话置若罔闻,目光顺着那层层环绕的楼廊上移,望向了阁楼最顶端。
楼阁无顶,只有天中积云厚厚地压下来。
片刻后,郁安撤回目光,对静立的两人颔首。
“走吧。”
薛无折应了好,百里泽又自觉地走在前面,为他们领路。
灵气如有实质,渐渐积压在肩上。
郁安正凝视着百里泽的背影,忽然被薛无折轻轻勾了一下手指。
与此同时,周身灵压顷刻消散。
郁安转过视线,看了薛无折一眼。
对方却并不看他,目光落向前方漆黑的内室入口。
百里泽的脚步已经停了。
他将内室的门缓缓推开,“就是此处了。烦请二位稍坐片刻,本王去请掌门过来。”
薛无折柔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既然掌门大人每晚都要来此炼器,郡王又何必去请?不如一道进去,也好为我们这两个贸然介入的外人解释一二。”
百里泽推门的动作一滞,“这……”
薛无折笑了,“郡王似乎有难处?”
百里泽转过身来,“没有,靳兄何出此言?”
薛无折笑意融融,并不多话。
最近的烛灯被风吹灭了,百里泽眼前有一瞬陷入黑暗。
他睁大眼睛,想照例去搭薛无折的肩膀,却被一个冰冷的剑鞘抵开。
“靳、靳兄?”
“郡王从入阁开始,就不敢看我二人的眼睛,是很紧张么?”
“……没有。”
“那您可否摘去在下身上的封元符?”
“……”
百里泽沉默一息,陡然抓向薛无折右肩。
薛无折剑鞘一转,挡下了这一击,将百里泽震去了角落。
他随手要将身上的符纸摘下,忽觉肩上一沉,入眼是一只颤抖的手。
尾戒猩红,带着沉入千钧的威压。
“聆仙派对皇室,真是倾囊相待,连宗内至宝都愿相授。”
百里泽声线发紧:“废话少说。”
一道封元符或许压制不了面前之人的修为,加上灵犀戒压制修为的力量就绰绰有余了。
如是想着,百里泽五指用力,已经攥入对方的皮肉。
鲜血染红肩头,薛无折祭出了辉寒剑。
但剑身还未凝成,就被一阵微风打散。
脚下砖石渐亮,一道金色阵法缓缓成型,正是熟悉的纹路。
薛无折掌心气力流失,知道必须找到阵眼,否则只会被眼前这个凡人牵着鼻子走。
百里泽将他押到门边,内室重门向两边打开,终于显露出内里的情状。
壁内漆黑,地面深凹,阴冷长风自地底而来,其下是万丈深渊。
百里泽闭了闭眼,正要将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推进去,一道薄如蝉翼的灵刃抵上了侧颈。
“放开他。”郁安嗓音冷淡。
百里泽动作停住,“若我不放呢?”
郁安平静道:“那你会死。”
【作者有话说】
下章互明心意,我真的不会再鸽了!
178 溯流而上
◎幻境之中◎
冷漠的威胁换来了百里泽的沉默。
利刃在侧,他最终松开了薛无折的肩。
薛无折周身气血被反哺法阵,修为被压制得彻底,掌心凝力,半晌才重新抽出了辉寒剑。
剑身黯淡,能力也受到了限制。
郁安手中灵刃还未收,就见百里泽飞快前冲掷出一掌,竟然扛下尖刃也要将薛无折置于死地。
薛无折反剑一挡,丹田灵力虚无,终是难捱冲击,被打进幽深巨渊。
陡然失力,他反应极快攀住支点,撑在深渊侧壁皱眉上望。
眼见着白衣青年于深渊里挣扎,郁安毫不食言,直接挥刃去割百里泽的脖子。
灵刃饮血,光芒大盛。
苍老的声音自阁顶传来:“年轻人,放了济川郡王。”
郁安下手毫不停顿,冷声道:“该是你们放了我道侣。”
沾血灵刃抵入血肉,再进一寸就能取人性命。
无形之力掐住郁安的手,聆仙掌门自楼廊上现出法相。
“放了百里泽,束手就擒,我许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郁安狠力一震,驱散压身灵压。
将百里泽反剪双手,郁安的灵刃抵住对方命门。
他再次强调:“放了我们。”
聆仙掌门捋须摇头,慢悠悠看向薛无折,“你也不想看你道侣吃苦头,是不是?那就别再挣扎了,他很快会来找你。”
郁安面无表情:“危言耸听。”
耐心告罄,他将短刃刺入百里泽的脖子,一道罡气打了下来,袭上郁安肩头。
聆仙掌门叹息:“负隅顽抗。”
底细早就被看清,郁安并不意外。
他侧身一晃,堪堪押着百里泽避开这到罡气,正要强行动用体内的吞星珠破局,眼前一晃,发觉这座昏暗楼阁有一瞬的扭曲。
郁安眉头一皱,还没做出反应,手下的百里泽就已暴起,尾指灵犀戒红光莹莹,轻易将他甩开。
又是一道猛烈罡风袭来。
郁安闪身躲开,回首只见百里泽面如土色地擦着颈侧血迹,一道灵索卷上这人腰身带着对方飞向高空中的掌门身侧。
随着百里泽的离去,满地阵法金芒更深,灵压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所有云砚山偷来的灵气皆汇聚于此,压在这幽深古怪的临海阁底,所以聆仙掌门才会常年在此炼器修行,取用自如。
但这阵法不至于将薛无折的修为压制至此,一定还有蹊跷!
阵法剧烈运转,掌门的法相如星逸散,郁安猛然抬头,试图抓住最后的关键。
有风将积云吹散,洒下惨白月光,聆仙掌门已经带着百里泽越过阁顶,于半空俯视阁底二人。
百里泽止住脖上的鲜血,勉强发声道:“不知道你们来京都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我说过的,守江山是皇室之人的职责。”
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会说到做到,遏止一切不利社稷安宁的事。靳兄,辛木,不,应该是……薛无折,你不该来的。”
艰难撑着侧壁,薛无折哑声一笑。
“原来你想起来了。”
一个蠢笨的凡人居然会冲破他的忘言咒,真不该小瞧了他。
聆仙掌门已经不想再浪费精力,抬手吟诵起咒法,临海阁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四面墙壁诡异地扭动起来。
楼廊化成积液,滴落在阵法上。
脚下坚硬的土地触感变得柔软,沙泞般粘腻。
一道道黑色锁链穿织天际,将惨白的月光切割。
赶在光亮被彻底掩盖之前,郁安顶着灵压转身,跌跌撞撞踩着金黑织就的土地向薛无折靠近。
但飞身而来只碰到了一点冰冷的指尖,金色幽光里,郁安最后捕捉的是,薛无折坠下深渊前的仰目一瞥。
沉冷的,像积压的云,又像幽深的海。
郁安不假思索跟着跳了下去。
四壁空间混乱挤压,下一刻,龙蛇般的玄铁重链如山压下。
聆仙掌门古怪的笑声自高空中响起:“上古殒神的迷幻之境,有去无还。自求多福吧,二位。”
……
经历过沉重的黑暗后,薛无折缓缓睁开眼,察觉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中。
怀抱轻摇,柔和的唱曲环绕耳侧。
他慢慢抬起脸,望向环抱自己的妇人。
女子面容姣好,笑起来时眼尾带着温柔的细痕。
“无折醒了?”
怀中幼童盯着自己不放,女子微微一笑,点了点他的鼻尖。
“睡糊涂了?一觉醒来就不认识娘亲了?”
薛无折脑袋沉得要命,对上女子秋水般的眼睛,缓缓重复:“娘亲?”
声音稚嫩,像是三月幼芽。
女子笑弯了眼,轻轻拍他脊背,“欸,娘亲的乖宝。”
这场面陌生又熟悉,但眼前这人确实是娘亲无疑。
奇怪,为何一觉醒来就像活过半生似的?
薛无折感到迷茫,下意识在腰间摸了一下。
摸了个空,他皱起眉,隐隐觉得有什么被遗忘了。
女子摸了摸薛无折低垂的脑袋,替他将乱发理顺。
动作很轻,像拂面杨柳风。
随着她的动作,薛无折脑海中的疑虑与困惑如烟消散,渐渐想起了睡前的记忆。
女子道:“你父亲今日休沐,会亲自指导乖宝练剑。他那人看上去古板,其实比谁都心软,望乖宝多多担待。习剑知礼,惩恶扶正,乖宝长大会成为和你父亲一样的当世君子。”
这是自小就在听的告诫,薛无折点头,又被女子揉了揉脑袋,柔声叫乖宝。
之后的日子薛无折皆是习剑学礼,母亲陪伴,父亲指导,浩大的云砚山上灵气充裕,永远都是温暖春日。
晴雨更迭,桃英永开。
薛无折偶尔会偷偷爬上山崖,对着山下树林发呆,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师兄师弟都性子极好,天分极佳哪怕不日日修炼也能有大境界,沉稳内敛的那几位会考察薛无折剑道,活泼风流的几个就带着薛无折漫山遍野找乐子,然后被家中长辈捏着耳朵带回家。
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到十岁生辰,五大仙派皆送贺礼,全族庆典结束后万籁俱寂,薛无折撑在窗口望着满天繁星。
星空亘古不变,他却坐立难安,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慌,最终握着灵剑在院中整整站了一夜。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天明之际,薛无冉从院墙跳进来,毫不在意自己的雪白裙裾有没有沾染尘灰。
不知薛无折怎么这样起早,她愣了一下才扬起笑脸,将手一摊。
“无折弟弟,你瞧这是什么?”
薛无折慢半拍转过头来,望向她手中的器物。
这有何难?不过是堂姐的法器。
叫千机髓。
千机髓……
那指尖晃动的铃铛发出叮铃声响,宛若风吹竹海。
薛无折抬头望着,觉得这银白铃铛扎眼得很,还不如一根花簪来得好看。
花簪?
这是谁的东西?
还没等薛无折细想,脑中忽然尖锐地痛了起来。
不对,不对……
头痛不断加剧,他很快跪在地上,薛无冉慌张的声音响在耳畔。
“无折弟弟?无折弟弟?!”
她关切的呼喊愈发模糊,薛无折混乱的思路愈渐清晰。
——不对。
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没有相安无事的十岁生辰,昨夜该有一场不明出处的灼烈山火!
他的血脉至亲,师门上下,都死在了火里。
烈火的爆裂声里,刽子手挥剑狞笑,囚笼中被折去利刃的群狼成了待宰羔羊,淋漓鲜血铸成人间炼狱,连空中的清澈灵力也污浊成海。
血气经久不散,一夜之间整个宗族都化作灰烬。
心底的沉重积石得以明晰,原来根本没有安稳命运可言。
薛无折孤身于世,仇恨加身,以此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早就成了剑下亡魂的族人们重现眼前,薛无折撑着地面,胸膛剧烈起伏,低垂睫羽上沾着一滴水光。
“无折弟弟,你到底怎么样了?”薛无冉语气焦急。
她急得不行,正要蹲身下去扶人,却见薛无折缓缓抬起头来。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那漆黑眼眸中一片冰冷,很快又温软下去。
“我无碍的,堂姐。”薛无折轻声道。
这些与薛家人别无二致的幻象足够以假乱真,薛无折越是接触,越是眼底发寒。
这无疑是一场毫无破绽的盛大幻境,盗取记忆铸成铜墙铁壁,将迷失其中的人分食干净。
再待久些,恐怕难以脱身。
薛无折明知如此,但看着这些与真人如出一辙的幻象,还是起了玩心。
这些披了薛家人脸的假东西,全都该死。
但他很好奇,这出戏的尽头会是什么?
被识破后,幻境中的时间流动得很快。
原来云砚山之外还有天地,连大陆腹地的玄光宗也去得。
薛家人要将薛无折送去玄光宗拜师,薛无折没有表现出异议,却在临行前忽然笑道:“我们薛家分明自成一派,修炼功法也已足够。为何我要自废修为,再去玄光宗拜师学艺?”
看着“父母”露出呆滞的神色,他又低下眼眸,漫不经心道:“父亲,母亲,再会了。”
薛无折的拜师之旅也与现世不同,虽然宗门大比也是力压新弟子的结局,但这次挑选师尊时,高台所有位置都坐了人。
本该避世修炼的郁安仙君端坐在少宗主位,主动对薛无折伸手。
“我做你师尊,你可愿意?”
薛无折答应了。
此后,他并未被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反而被郁安悉心教导,传授所学。
所有的波折都没如期发生。
薛无折成了闻名于世的无折公子,郁安也突破了化神始终高坐仙君之位,两人成了修真界最为人称颂的师徒。
薛家长盛,五大宗和谐,满界太平。
直到幻境中的郁安面含桃花,低头去牵薛无折的手。
他姿态羞怯:“我心悦你,薛无折。”
薛无折终于展颜。
一瞬间,谦谦公子的假面褪去。
青年露出倦怠又厌烦的神色,“终究是赝品。”
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他毫不犹豫抬手召剑,等待已久的凛寒重剑破空而来。
带着森然杀意。
之后缥缈仙境成了尸山血海,那些披了人面的幻象全都死在辉寒剑下。
被逼入死路后,“郁安”双眸含泪,难以置信地问:“薛无折,你要杀我?”
带着如画容颜的幻象泫然欲泣,瞳眸却是死气沉沉的黑。
幻象抬起脸,眼泪滚落,“薛无折,你不是喜欢我、不是爱我吗?我是郁安啊……”
薛无折唇角漾起冰冷的笑意,重剑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你不是。”他声色冷冽。
待一切活物斩于剑下,这个庞大的幻境终于消散了。
薛无折站在茫茫雾色里,周围是无际虚空,脚下是被幻境吞噬了一半的模糊血肉。
手中辉寒剑发出微光,薛无折垂眸片刻,拖着重剑正要走入黑暗,忽然在混沌浊气中觅到一缕极浅淡的气息。
是吞星珠。
跳入深渊的失重感消失后,郁安掉进了一片虚空。
化成颈链的千机髓驱散了深入骨髓的阴冷,郁安渐渐找回感知,却发现此刻的自己眼不能视耳不能听。
四周是一片窒息的黑暗,他自暗雾中起身,随着意识的恢复,更深层的寒凉包裹上来。
郁安握住隐隐发烫的千机髓,在死寂的雾气里穿行。
污浊之地白骨森森,纯净灵力稀薄,感知不到其他活物的气息。
郁安在这片死地走了许久,直到体力耗尽,还是停在了黑暗中。
阴冷的雾气一旦黏在肌肤上,就自发地吸食活体的灵力与血肉,是甩不开的嗜血水蛭。
又一次用千机髓屏开雾气,郁安吐出一口浊气,抬步往前。
此地诡谲,要找到薛无折实在不易。
继续往前似乎能听见各色人等的惨叫,但走到近前,只能发现几具枯骨,还有空气中残破不全的幻影。
诸如此类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郁安也慢慢知道了自己如今身处何方。
恐怕是殒神幻境。
此地汇集了上古神遗留的怨气,故而污秽不堪,迷雾丛生,千万幻境织就迷梦,将所有入境者困在其中。
要出迷境,唯有坚守内心,行过一切真假幻境,才能在万丈迷途中找到出路。
这一过程中,他们的血肉会化作支撑幻境的能源,越是久处其中,越是难寻出路。
传言入境九死一生,可不管是传奇大能还是绝世天才,只要落入此地之后就再没有归来,无人寻到过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所以整座迷幻之境根本没有归路,这是有进无出的死局。
尸骨成山,化作养分,供养着整座秘境,迷雾污淖,永世黑暗。
没想到这失落迷境会被藏在东山之下,借着一望无际的海渊遮掩,瞒天过海,用以处理修真界的“叛徒”。
不知二人的身份是何时被猜破,但以身入局本就是计划之一,既然想求得更多,自然要承担后果。
郁安心平气和,冷静分析起眼前的局势。
进入此地的人会落入迷境,不管是心神大动还是沉湎其中,都不过是这些浊雾的养料。
而迷境之间是不互通的,要解此局,只能破境而出。
郁安是异界魂魄,迷幻之境无法窥破他心底的忧惧与渴求,所以才许久都没呈现幻象。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找薛无折。
没管扑上来又开始汲取身上灵气的浊雾,郁安加快脚步,闯入前方冰冷的幽黑中。
灵力被不住吸食,要在深渊中视物就更难了。
“薛无折——”
郁安的呼喊没得到回应,行过很长一段路后,看到前方隐隐透出光亮。
光亮越来越大,像是渐升的太阳,光线灼目。
郁安眯了眯眼,眼前一晃,再抬目时,望见了绵绵群山。
寒风凛冽,苍白雾色流动如海。
似曾相识的景致映入眼帘,郁安垂目思索,从昏沉的思绪里寻到了根源。
是念尘峰,原身曾经的修行之处。
一片霜雪扫过面颊,化作浸凉雪水。
“师尊。”
郁安闻声回眸,然后在高寒仙山中寻到了一剪春色。
梅树下的青年墨发月袍,抬起眼睛看过来,山色秋波都在这一眼中。
“师尊在练剑?”
随着他的询问,郁安手指一动,握紧了手中长剑。
灵剑听召,丹田内灵流畅通,四肢百骸轻快万分。
细探境界,早已不止元婴境。
郁安不回答,青年歪了歪头,抬步走了过来。
“山间风雪太大,师尊虽是炼体修士,也该小心寒冬天寒。”
半带埋怨的话语同样没得到回音。
青年与郁安对视几秒,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替郁安擦去面颊上的雪水。
依旧是那张温柔又薄情的脸,但所有的温良都不再有伪装痕迹。
对方平和的眉眼像是山间月色,愈那柔和的语调相配,毫不突兀。
被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无折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问:“师尊,为何要一直看着我?”
问话时,他低下眼睫,带着一闪而过的羞赧。
“薛无折……”郁安终于开口,郑重的语气令对方好奇地看过来。
在那干净的眼神注视下,郁安斟酌道:“薛家的事……”
薛无折显出几分诧异,抿了抿唇道:“师尊已经知道了?父亲母亲念叨着师尊,常要我带郁安仙君回去做客。但我知您醉心修炼,所以推掉了。”
他的眼神里闪动着难以察觉的期盼,又问:“师尊想去吗?”
郁安不语,薛无折并未露出失望神色,而是懂事道:“师尊抽不开身也没关系,弟子都明白的。”
他想起此行目的,收敛了眼中多余的柔情,认真道:“长老们商讨五宗大比的事,届时想请师尊亲自坐镇,好叫那些居心叵测不敢放肆。”
薛无折笑了起来,很柔和地说:“师尊避世不出,五大宗的人又皆仰慕师尊德行,都想趁此机会见识师尊风采呢。”
郁安的目光如有实质,让薛无折脸上的笑意一顿。
青年有些疑惑:“师尊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郁安从那张良善的脸上撤回视线,重新看向山下云海。
“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为何迷幻之境又排出一场幻境给他,但破局才是要紧。
接下来,郁安见到了和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源水等人。
几位长老年事已高,面对郁安时笑容慈祥,本命法器被安静地收在手中。
但郁安没忘记那些东西带来的剧痛,伤口反复开裂,叫这具残躯吃尽了苦头。
这些画面与现实两厢对比只觉讽刺。
郁安看着这些人和善的面容,只会想起记忆里那些恶心的嘴脸,握剑的手一紧再紧,终是没有动手。
为什么?
因为不想毁掉。
幻境里的薛无折好像很幸福,家人在世,师门美满,脾性善良,是真正的端方君子,是没有变故下,顺风顺水问鼎仙界的无双天才。
如果斩杀幻象,那美梦就会消失。
即使这个幻境终会碎裂,但现在,郁安还不想亲手毁掉这个温和持重的传世天才。
对方应该有更如意的结局。
幻境之外,薛无折披着墨色长袍,腰间挂着替命符,膝下血肉几乎化作泥泞。
辉寒重剑在他掌心嗡鸣,似乎在问他还在等什么。
还在等什么?
青年站在明暗交界,面无表情看着另一个“自己”对郁安绽开笑颜。
而神情冷淡的郁安目光一动,片刻流转的眸光像化开的春雪。
幻境里时间流速很快,郁安避开了热情慈祥的几个长老,和薛无折待在念尘峰练剑。
两人接触的时机不对,薛无折很懂分寸,不常来缠着郁安,只偶尔被督促练剑时不小心漏出一点错处。
郁安会严苛地指出来,言语教导对方似乎难以意会,便用手带着他起势。
薛无折从善如流,分开之后会谨慎地去瞟郁安的眼睛。
郁安对他发红的耳根视而不见,只让他练剑百次再休息,自己则转身往山上去。
“谢师尊指点。”
真诚的道谢没换来郁安停步,对方声音冷淡:“继续练剑。”
“是!”
青年低眸看剑,唇角牵起一抹笑。
不知从何而来的森寒冷风吹动鬓角,他不由自主发了个颤。
五宗大比上,郁安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几大宗派的主人一改现世的高傲,对他以礼相待,温和可亲。
青黛和云磷也在,似乎只是不甚相熟的后辈,看向郁安的目光带着敬重。
好似巨变没有发生,人心也从没改易。
一切与现实截然相反。
郁安在幻境里待了很长时间,却没发觉身体有何不适,以血肉为食的浊雾早该将他那具瘦弱身体吃光了,为何一丝异样也无?
轻柔的声音打断了郁安的思考,青年将一盏灵茶递到他面前,眼眸如星。
“师尊,灵茶来了。”
郁安将此事搁下,接过了那盏茶。
直到现世的记忆开始模糊,从初入此方位面的剧痛开始,所有的爱恨怒骂都如隔纱雾,郁安知道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了。
幻梦应该到此为止,比起幻境,更重要的是真正的薛无折。
这么久也没找到幻梦出口,只有暴力破局了。
郁安抽出灵剑,走下了念尘峰。
春日将尽,山中却百花正好。
一片桃花落入衣襟,郁安并未在意,只快步掠去长老阁。
风吹花动,那片残瓣自衣料中滑落。
桃花随风飘转,最终落入一只苍白如纸的掌心。
进入幻境以来,郁安最不能习惯的,就是那几个长老的笑脸。
慈爱正义都是假的,谄媚逢迎唯利是图才该是他们的本相。
郁安动起手来没有一丝停顿,仗着幻境中恢复的修为,毫不客气将长老阁掀翻。
老者们惊怒交加倒在血泊中,死在郁安剑下时满眼不甘。
饮饱鲜血的本命法器悉数被毁,成为一无是处的几寸废铁。
幻境只覆盖了玄光宗的区域,好在幻象中没有宗主离霄的影子,不然即使是这具身体正处全盛时期也难以战胜。
待生灵消失、众峰倾倒后,郁安重新回到了念尘峰。
没有御剑,只是沿着山阶上行。
但再如何拖延,郁安终是看到了山腰小院的轮廓。
薛无折正在院中翻阅剑谱,眼帘半垂的模样显得安宁。
过了几息,他发现了院门口的郁安,未语先笑。
“师尊。”
微风吹来,血腥弥漫。
青年目光一动,落到郁安沾血的剑尖上。
“师尊……”
郁安沉默地走入院中,自始至终长剑未收。
青年放下剑谱,站在原地关切地问:“师尊,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郁安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握剑的指尖已经发白。
“出剑吧。”
青年一脸迷茫,“师尊?”
没等他再多问,郁安已经沉眸攻了上来。
青年狼狈地取剑接招,挑刺披砍一路被从院内打到山外。
攻势如雨,令山间桃英也七零八落。
后来青年脸颊被划破,已经接不下剑招,只能无措看向眉眼含霜的人。
“师尊,您怎么了?”
郁安挑开他的防守,平静开口:“这是幻境,我早就知道。”
“什么?”
郁安又刺去一剑,落下的目光同剑雨一般的冷。
“这里是幻境,你是幻象。”他道。
“薛无折”闪身躲开这一击,弯起唇角,“您……早就知晓了?”
郁安长剑一扫,将他逼得一退再退。
“没错。”
已经快被逼入绝境,青年仍是笑道:“您真有趣。”
但轻松的神情维持到上了山崖为止,“薛无折”前方是郁安的剑雨,后方是万丈深渊。
他捂住渗血的手臂,神色惶然地开口:“师尊为何要步步紧逼?我分明没有做错什么。”
“所有人都做一场美梦,这难道不好吗?我做得很好,师尊也很喜爱我,不是吗?”
流转的目光宛若山涧倒影,挑不出错处的五官如藏月色。
在逐渐虚化的景致中,青年视线微微上抬,不明意味道:“师尊啊,你真的舍得杀我吗?”
直至对方命门的长剑分毫不让,郁安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对面的青年却已从他眼中得出答案,不由温柔地笑起来。
“师尊,你舍不得的。既然如此,就别怪弟子失礼了。”
叹惋的语句犹如嬉笑,他松开捂紧的右臂,纵身跳入无边雾色中。
自其他生灵消失后,此方幻境开始不断崩塌。
缥缈仙山与春花清泉都化作齑粉,白雾缭绕,却渐渐染上墨色。
山水留白,浊雾始出。
郁安站在方寸之内的实地里,凝神打量着包围四周的黑白雾色。
景致犹在,幻境还没结束。
一道迅疾剑气自暗处飞出,郁安即刻闪躲,却还是被划破一片衣角。
“师尊,您怠慢了。”
寒凉雾气浸入骨髓,郁安握紧长剑,警戒地望向四周。
下一道剑气袭来的角度依旧刁钻,郁安挡开那道杀机,却被从雾色另一端现出的长剑刺入血肉。
浅色衣衫染上鲜血,疾寒剑气如山扑来。
“师尊,答应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郁安抽剑回身,才将避开一道杀机,又有一条长刃袭来。
偷袭者躲在愈发浓郁的雾色背后,音色干净,带着温和笑意。
又有不知角度的剑尖袭来,郁安挥开那道尖刃,回撤之际更强的杀意兜头而来。
胸口一烫,是触发防御的千机髓。
顺利捱过这波袭击后,颈间坠饰已烫得皮肉发疼。
郁安沉下呼吸,只听一道如隔山水的沙哑声音响在耳畔——
“动手,你能杀了他。”
是谁?
容不得他细想,雾中又突现出一道冷光长剑。
郁安抬剑挡住攻击,顺势回攻。
于迷雾里扑了个空,他眉眼一压,在又一道杀机出现的时候不再一味固守,而是迎着杀机冲了上去。
对方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松手欲撤,却被顺着长剑捉住手腕,被狠狠地带离隐身之所,摔上了结实的地面。
腿骨被折,匍匐在地的白衣青年抬起脸,“师尊……”
郁安的长剑压上他的颈侧,一语不发。
“杀了薛无折,打破幻境。”那道模糊的声音又响起。
见郁安久久不曾有下一步动作,那声音低了几度,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为何还不动手?”
地上的青年身体颤抖不止,情真意切道:“我并非想要师尊性命,只是想要相伴师尊,为何这也不行……”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上面有过嘲讽与冷漠,也有过温和与柔软,却从不似如今这般的脆弱易折。
颤动的眼睫如同风中细叶,像是随时能下一场雨。
“师尊,师尊,和我一起,求求您……”
与泫然哀求截然相反的,是郁安耳畔的另一道声音:“杀了他。”
郁安呼吸一静,剑尖前移几分。
脆弱脖颈渗出血迹。
青年眸中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无助喊道:“师尊,郁安、郁安仙君……”
但割破皮肉后,长剑却没再移动半分。
青年的眼泪很快止息,露出的希冀的神色,“师尊,您改变心意了对不对?我知道的,你不想杀我的,我知道的。”
耳边的那道声音也在问:“你不想杀它?”
两道声音一轻一沉,郁安皆未回应,兀自闭了闭眼。
“杀了它才能破局,你在犹豫什么?”
看出了郁安愈发迟疑,地上的青年脆弱的神色一收,翻身就要滚入一边逃开。
还没等他躲入雾中,无形的灵力压了下来,丝丝缕缕穿入脊椎,将这只幻影牢牢定在原地。
一只冰冷的手臂环住了郁安染血的腰身,原本如隔水帘的模糊声线这次清晰地传入郁安耳中,带着淡淡的冷。
“你该杀了它,郁安。”
郁安喉头一滚,艰难道:“薛……”
“嘘——先解决眼前的事。”身后的人吐字很慢,气息冰凉,鼻尖蹭过他的后颈。
郁安身形一顿,像是被一把尖刃抵住了。
身后人低低一笑,再开口时声音如冰:“破除幻境,杀掉他。”
郁安还未应答,握剑的手就被对方裹住,被迫抬剑指向那只眼泪不止的幻影。
幻影五官皎然,唯一双泪眼情绪浓重,被封住口唇,眼神却好像还在求师尊收手。
郁安的身形僵住了,“等等……”
身后的人不予回应,揽着郁安握紧了剑柄。
而后利剑扬起。
浓白雾气忽然散去,一息之后破镜声响起。
长剑刺破幻影的心脏,郁安几乎脱力了,是身后的人带着他的手,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让长剑穿过那具毫无反抗之力的躯体。
囚笼中的幻象被一点一点碾碎。
幻影消散,幻境崩塌。
幻影淌出的血泪消散空中,郁安猛然转过脸,看向抵在自己肩上的人。
那人在笑。
神情愉悦,眼神冷漠,像斜阳映照下的亘古冰原。
薛无折,真的是个疯子……
郁安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
紧密的拥抱,温和的字句,还有近在咫尺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对方都不以为意,为达目的,不论是杀戮还是柔情无所谓。
郁安手脚冰凉,无力地推他,“薛无折,放开……”
薛无折弯着唇角看过来,勾住郁安的腰将他压向自己,忽然说:“杀掉了呢。”
一出幻境,完好的丹田迅速枯败,吞星珠修补着身上的伤口。
郁安调整着呼吸,“什么?”
薛无折注视着他的眼睛,“杀掉了,您喜爱的弟子。”
郁安眉头一紧,“……你在说什么?”
薛无折苍白的唇边化开一抹笑,“您很喜欢那个薛无折,不是么?”
语气越温柔,拥抱越是紧密。
腰身几乎要被掐断,自己也要快要陷进对方的胸膛里,郁安不适挣扎,“你先放开。”
薛无折略微松了手,还没等郁安松口气,骤然勾住他的腰身,让人迎面压向自己。
那低哑的声音带着灼热的烫意,落在郁安耳畔:“师尊喜欢他什么?装模作样?讨巧卖乖?还是巧言令色哀声乞求?为何他只是嘘寒问暖,乖乖学剑奉茶,就能让你高看一眼?”
郁安侧过脸避开他滚烫的目光,钳住的双手觉出痛意,“你怎么……”知道这些?
薛无折并不回答,兀自说道:“他打伤你,你却还是舍不得杀他。我倒想知道,师尊怎会如此心软?不过是个幻境死物,到底凭什么?”
在这浊雾深沉幻境如云的深渊里心神大动可不是好事。
郁安立即道:“你冷静些。”
他挣开薛无折的手,心念一动,千机髓就化作灯盏,照亮了不断被浊雾侵蚀的方寸之地。
光线只将眼前光景照亮了一瞬,然后就骤然熄灭。
薛无折目光一动。
千机髓重新回到郁安颈上。
在这一瞬之间里,郁安看清了对方身上绵延的血色。
半身血泞,小腿处皮肉稀薄,甚至已成了白骨。
这便是那层若有若无的血味由来了。
郁安嗓音一紧:“薛无折,你……”
薛无折沉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追问:“你为什么要跟着下来?”
郁安不语。
薛无折继续道:“你不是薛家人,又带着千机髓和吞星珠,那阵法困不住你。你分明逃得掉的,为何明知这是死局,还是跟着我进来?”
漫长的沉默后,郁安开口:“到哪都是死路,我还有选择吗?”
薛无折道:“不是只有死路。”
不是只有死路,两人都知道。
若是薛无折独自复仇,会少掉掣肘和牵挂,凭着高深修为,来去自由。
相应的,若是郁安独身一人,只要带着这两件神器,也足够躲过追兵,逍遥天地。
只要分开就有一线生机,不会是现在这样,双双等死。
不是无路可走,而是做了最难的选择。
薛无折忽然笑了,“郁安,你不恨我?冷嘲热讽,羞辱折磨,你该恨我的。”
郁安垂下眼睛,“我不恨你。”
【作者有话说】
写幻境不小心写多了,抱歉朋友们,我明天继续
179 溯流而上
◎师尊,你是爱我的◎
人们常说,薄情寡性者,注定一生孤苦。
因为曲意逢迎,辜负的好意与真心太多,终会祸及自身,所以永远留不住心中所爱。
这些年里,薛无折也曾无声地处理过很多角色,借着温和正派的假面,消解心中无处宣泄的仇怨。
那些含恨而死的人们曾骂他无情,诅咒他此生不宁最后不得好死。
多行不义之辈死不足惜,即使死相凄惨,也对无折公子清风霁月的名声无损。
对于那些含血的诅咒,薛无折从来不以为然。
若是祈求咒骂有用,那仇敌的性命早就该被天道送入他手中,而不是永远披着假面,与那些丑恶的东西平和相处。
成败终有时,弱者的心音无关痛痒,不必俯首去听。
在带着郁安将幻境中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幻影杀死时,薛无折有一刻同那双漆黑的眼睛短暂对视过。
依旧是梨花带雨惊惧不堪的神色,但与滚烫眼泪形成对比的是冷温眼底。
它也在打量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分明眼泪不止,嘴角却微微一动,似乎在笑自己的地位对方终身难及。
下一刻,长剑洞穿胸口,盛放出糜艳的花。
幻象消散,薛无折将郁安牢牢拥在怀里,面颊相贴,感受了对方颤抖的呼吸。
是害怕还是不舍?
他是想要那只幻影常伴身侧?
朝朝暮暮,侍奉左右,花开花落,做一对真正的清白师徒,这就是郁安想要的吗?
真是叫人眼红。
那么很可惜,不管郁安是赞成还是反对,那个薛无折都只能一死了。
不知它要的到底是灵力血肉还是生人灵魂,但只要觊觎不可得之事,都该付出代价。
收敛锋芒的温顺柔情,百无一用的温软可欺,薛无折也会装,甚至能做得更好。
既然都是同一张脸,只要掩饰好阴晦本色,装痴扮傻,讨巧卖乖,郁安也会喜欢的。
而占据郁安心神的,只能是唯一的薛无折。
至于其他不知死活的替代品,不该出现在郁安眼前。
杀掉替代的感觉令薛无折产生了病态的兴奋,以至于泄出了笑音。
然后他看见了郁安过分苍白的侧脸。
一瞬间,那些曾经所受的恶毒咒骂疾风般袭入脑海。
所望皆空,所得皆失,生死无门,一世凄苦。
心狠手辣至此,若有所求,只会不断落空,即使勉强入怀也只会不得善终。
越是握紧,越是离散。
薛无折从不信这些诅咒,但此时此刻,看向郁安沉寂的眉眼时,心底却难得出现几分慌乱。
一直以来的胁迫与羞辱或许与波折不断的现实抵扣,郁安从始至终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来到他身边的。
高阶幻境能左右人的感情,抹去记忆填补空缺,让入境者甘愿深陷其中。
郁安虽坚守本心并未深陷其中,但被强迫着亲手杀掉乖顺的爱徒,难免不生怨怼。
……郁安还会再容忍他吗?
答案只有一个。
诅咒应验,薛无折真的所求无望了。
太多的自厌堆砌心底,积成厚重的山石,逼着他问出一句:“你恨我吗?”
比起反感,恨才是确切答案。
但郁安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薛无折一怔。
良久,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为什么?”
为什么在经历了口无遮拦的轻慢羞辱,不顾意愿的亲近失度之后,这人还会说不恨。
事已至此,还有让对方言不由衷的理由?
庇护一说放在深处迷境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只会显得可笑。
从郁安选择跟着薛无折闯入死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开始颠倒了。
不再是查案复仇的同盟,只是在生死局中唯有彼此相照的两个人。
性命之忧下没有胁迫与被胁迫,不论修为高低,只要稍有不慎都会被吞噬一空。
身份前所未有的平等,所以郁安完全没有说谎哄骗的理由。
那为什么,不恨呢?
薛无折感到迷茫。
而对于薛无折的问题,郁安只是摇头,重复说道:“我不恨你。”
他没有透过浊雾去辨别薛无折的神色,慢慢伸出了手。
碰到薛无折的肩膀,对方没有反应。
于是郁安顺着肩膀下移,摸过那结实流畅的手臂,碰到了对方浸凉的五指。
都是完好的。
也是这只手带着他杀了幻象。
郁安隐隐松了口气,又努力睁大眼睛去辨认对方身上其他的伤口。
但这是徒劳,因为浊雾涌上来后,即使有灵力加持他也难以视物。
视线受阻,只能依靠触觉,好在薛无折没有拒绝。
所以郁安顺利检查了对方的上身,从胸膛来到侧腰时,摸到类似纸张的触感。
定睛一看,是张生效的符纸。
郁安抽出那张光线暗淡的符纸,辨认出那符纸的纹路后,五指一攥,立即就将那符纸碾碎成灰。
是替命符,原是阴损之辈分食气运所用,却被用来做了善事。
所以不是幻境无害,而是薛无折一直在替他受难。
郁安闭了闭眼,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身难保还替别人分担祸福,薛无折怎么会在该自私的时候这样无私?
这人总嘲讽他人蠢笨,自己分明也笨得出奇。
薛无折没有回话,郁安也不在意,握住对方的手腕,稳声道:“你受伤太重,我帮你修补。”
“师尊,”薛无折终于开口,“郁安。”
在郁安回应之前,他吐字缓慢:“我灵力所剩无几,难以自愈。”
郁安问:“你想说什么?”
薛无折声音渐低:“灵力,师尊。”
二人之间索要灵力的方式只有一种,这已经是彼此默认的事。
但郁安体内灵力趋于稳定后,已很久没有再给薛无折疏通灵力的机会。
提到这个话题,郁安一时陷入沉默。
一息之后,他犹豫着搭上了薛无折的颈肩,慢慢向对方靠近。
薛无折表现出十足的安静。
郁安没了修为,自然看不到黑暗之中,那双墨色凤眸是如何紧密地黏在他身上,堪称贪婪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像随光的暗影,带着日光炽热的余温。
距离拉近后,郁安手指一动,碰到了薛无折的脸。
依循气息辨认出正确方位后,他抬起脸,轻轻去够对方的唇。
但并没有碰到。
因为一直沉默的薛无折一改安静,双臂突然圈上了郁安的腰。
“郁安。”
郁安还未应答,薛无折已低下头来,准确地咬上他的唇瓣。
唇齿间弥漫出淡淡血味,郁安眉头轻皱,扬手要去扯对方的头发,却又生生顿住了。
因为看到了薛无折颤抖的睫羽。
不同于幻影勾人怜悯的姿态,眼前这人哪怕示弱时眼神也是倔强的,带着难以悔改的狠劲。
郁安没有见过这样的薛无折,以至于一时难以给出反应。
泄愤般的撕咬只维持了片刻。
薛无折吻了吻郁安被咬破的唇角,又用湿润的唇去亲他的下颚,然后细吻一路下移,来到那纤长优美的颈部,在那皙白如玉的肌肤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红痕。
郁安被迫仰起头,下意识去捉对方钳住自己的双手。
“薛无折,你松开我。”
郁安用力挣扎,但掐住腰身的手分毫不动,钢筋铁骨般烙在他身上。
烫得他心慌。
滚烫的呼吸一直落在颈脖上,郁安没有办法,只能奋力去踢对方的腿。
知觉渐消的白骨被踢动,薛无折手腕没松,带着郁安一起倒在地上。
归因于千机髓,落地并没有不适。
郁安吃力地仰起头,望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影,“薛无折!”
薛无折不语,钳住他的下巴又吻了过来。
呼吸被占尽后觉得窒息,郁安勉强躲开那灼烈的吻,用力去推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却不想被对方抓住机会,双手肆意地在身上游走,似乎要连骨头也揉散。
不再是点到为止的暧昧试探,所有的情与欲被摆在了明面上。
过分大胆的抚摸令郁安短暂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发狠推开那压制自己的人。
“薛无折,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人的压制不动如山,只是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
靠得太近,郁安看见了薛无折惨白的脸。
对方眼中透出绝望,声音已经完全哑了:“你恨我吗?郁安,你恨我吗?”
郁安胸膛剧烈起伏着,薛无折固执地想从从他红晕未消的脸上寻找答案。
“你恨我吗?郁安。”
郁安昂起头,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费力观察着薛无折的表情。
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不是不顾场合的色欲熏心,对方做这些是为了激怒自己。
他想要什么?
想要自己改口说恨?
想清这些,郁安觉得头疼得厉害,“薛无折,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是恼火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语气。
对上郁安平澈的眼眸,薛无折呼吸乱了,无措地将他拥住,失去了一切的高高在上与游刃有余。
“郁安,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容忍充满恶意的傲慢羞辱?
为什么可以一走了之却要毅然回返?
为什么即便到了现在也依旧不生气呢……
不恨?
怎么会不恨?
如果这感情不是恨,那又该是什么?
薛无折迷惘至极,头脑中的问题越积越多,只能将郁安越抱越紧。
奇怪的是,分明靠得很近,却好像隔了山水。
怀抱里的青年清瘦,被这样无礼的对待也没有挣扎,甚至还在短暂的停顿后,虚虚按住了他的脊背。
潺潺灵流注入僵冷的躯体,修复着已成白骨的下肢。
薛无折手臂一紧,脑中分明还乱着,却忽然用很轻的声音问:“郁安,你爱我吗?”
是万分茫然的语气。
温热灵流没有止歇,郁安一直没有回应。
薛无折气息不稳,撑起身体去看郁安的脸,对视片刻后,忽然发疯似的将对方重新揽住。
拥抱一紧再紧,似乎要连分隔的血肉都融成一体。
薛无折倏然笑了,不成调的笑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浓雾中愈显诡谲。
笑音渐低,低成了微不可察的呜咽。
“师尊,你是爱我的。”
气息凌乱得像离陆海的狂风,但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明。
亘古苍穹传来了隐隐雷声。
薛无折松开了郁安,看着对方怔然的眼睛,指腹擦过对方血迹斑斑的下唇。
灵力如水,伤口愈合如初。
“寻处避险地,不要受伤,”薛无折扶着郁安从地上起身,眉目如月夜清风,“此劫过后,我不会再放开你。”
语毕,他不管郁安有何回应,将手一抬,无形的灵力将郁安送开很远一段距离。
千机髓幻化撑伞,为郁安挡去簇拥而来的阴冷。
数不清的浊暗气息顷刻退散,薛无折周身运转起澄澈灵力,连同那侵蚀殆尽的身体复原大半。
灵力涌动,汇聚微光,驱散了深重暗潮。
穹顶雷声渐近,无尽浊气避退,唯薛无折不动如初,身边光亮愈显。
不过一载就能突破元婴,真不知是羡慕对方资质不凡,还是该叹天道偏心。
此时已经顾不上追究薛无折先前灵力不够的谎言了,郁安握住伞柄,“一切小心。”
突破雷劫只能用自身修为相抗,若用到防御法器,会引来天雷变本加厉的惩戒。
所以郁安除了叮嘱对方要小心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薛无折身处灵流中心,目光却始终落在郁安身上,闻言轻轻颔首。
青年眸如墨玉,双唇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疾猛的惊雷已近在耳边。
天劫到来前,强大的威压将此方天地挤压得不住下陷,连角落的枯骨都被化作了齑粉。
无人之境袭起灵流带来的狂风,所有深沉怨气都退避三舍。
令人胆寒的威压里,郁安撑伞静立,目光一错不错注视着灵流中心的人。
深渊之外。
聆仙掌门处理完心头大患后一身轻松,已多日不曾修炼,这日算出平卦,也没管太多,注入灵火烧鼎炼器。
云砚山薛氏的后代这些年竟一直活跃人前,成了广为称颂的正道君子,要将掩藏的真相重现人前,为此几次三番闹出事端。
对方如此不知死活,那便以此为饵,将搅乱几大宗门的这两只游鱼瓮中捉鳖。
当日移灵大阵被注入封印咒术,成了专为薛无折准备的杀阵,犹嫌不够,就再以殒神幻境为笼,辅之以聆仙倾尽一派之力练就的无虚玄链。
压阵之物,就选薛氏得来的镇厄锁,从薛家人尸骨中搜来的东西用着终究晦气,不如就拿来给他们的少东家用,这才是物尽其用。
灵火还未燃尽,聆仙掌门只听远方雷声阵阵,不由眉头紧锁。
有人要突破了?
他执起拂尘欲继续炼完灵器,却慢慢感觉到一层一层的威压落了下来。
灵鼎震颤,生出裂痕,初具雏形的灵器直接被烧成废铁。
地面开始晃动,聆仙掌门疾步来到窗边,睁着浑浊的眼睛外望,
东山之上,重云倚叠汇聚成海。
山中弟子们左摇右晃,惊惶地望着连至远天的漆黑劫云。
劫云层层累积,由东面海渊绵延至高耸东山,最外沿就是浓重的黑,层层深入,到东山的临海阁地界时已成了暗紫色。
闷雷滚滚,响在上空,云海翻涌,电光耀目。
有人要在东山渡劫?
弟子们纷纷猜测是本派掌门沉寂已久终于突破,但见到高阁窗外的白发老者,又全都换上了惶恐表情。
不是掌门,难道还有其他大能?!
不管是谁,都是走为上策,小小的东山,怎么经得住这样可怕的雷劫?!
众人皆是慌张百倍,聆仙掌门皱眉高呼道:“尔等莫要惊慌,守住结界,天雷只针对渡劫者,不要自乱阵脚!”
声如洪钟,传至东山每个角落。
往日里一呼百应的权重老者,现下已经无人在意,弟子们四散奔逃御剑掠远躲向了山下人间。
数条流光分散而逃,在压山乌云中如同崩散陨星。
旁边的百里泽紧张地看向聆仙掌门,“有人要渡劫了?是东边临海阁的方位,掌门伯伯,难道是薛无折……”
“是我们小瞧了他。”
“……那要怎么办?”
“不过是自寻死路,不必顾忌。”
斩钉截铁的结论令百里泽心中一松,但视线投向天际,又带上一层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忧愁。
聆仙掌门运筹帷幄的神情在第一道天雷劈下的时候僵住了。
原因无他,任谁见到那直接将大半个山头劈毁的黑紫天雷都会大惊失色。
琼台楼阁一瞬之间化作飞灰,辽阔水域波涛海啸渐起。
整座东山都在震动,百里泽艰难地攀住一道玉柱,“掌门伯伯……”
“郡王放心,镇厄锁的结界坚不可摧,他们出不来的。”
那是有去无回的封印之所,任你是化神境还是大乘期,都无法从上古神的迷境中脱身!
说是这么说,但聆仙掌门一捋长须,还是在地动山摇中带上百里泽躲开所有倒塌的楼阁。
转眼间前三道天雷已悉数落下,此境之内,早已无活物敢踏足。
东面山头已成焦土,唯有被锁链封印的迷境入口屹然不动。
呼啸海浪翻涌滔天,冲刷着那柄铮亮如新的镇厄锁。
雷声还在继续。
挺过了前三道雷劫后,所有人以为势头会逐渐减弱,却不想那劫云未散,竟是越演越烈,透出浊暗金光。
雷云在加,惊雷却不再逐一落下,开始接连不断倒向封印之所。
电光夺目,雷霆万钧。
海渊躁动不已,海水震动离岸千尺,挥洒四落,成了铺面骤雨。
一切局面都已失控,元婴境的劫云何至于此!
聆仙掌门心底一沉,急忙掐诀,但一道传音诀还没送出,望向封印时眼神已经变了。
数道惊雷接连劈下时,将倾颓暮色的映照亮眼至极,宛如旭日东升,天光大亮。
贯耳的雷声里,铁锁寸寸崩裂。
镇厄锁碎成残块,与之相连的玄链尽数崩毁,露出内里大阵的本色。
金紫长龙般的劫雷势不可挡地砸向封印阵,阵中心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随后,蛛网般的裂痕不断扩大,耀眼的金色灵纹被层层毁去,而后又是一道惊雷,终于将那吸取云砚生机的法阵彻底毁去。
十六道天雷一道未错,悉数落于无尽深渊。
最后一道天雷几乎贯穿天地,金紫电光叫所有人都不敢直视。
震耳欲聋的雷声消失后,劫云终于慢慢散去,天际散开最后一抹日落辉光,大陆即将陷入沉夜。
这一刻,海水止息,天地寂静。
东山地界已成焦土,东面高岸沟壑纵横,大半山石倾斜倒塌,残缺到了怪异的地步。
暮色之中,两道人影自黏稠的黑暗中出现。
一人神情淡然,一人眉目含情,皆是姿态从容。
如行山过水,平淡逍遥。
所谓的上古神迷境,也成了已破的死局。
远天夕阳渐消,薛无折活动着快被雷劈散的肩膀,与郁安一同下山。
雷劫过后山石凌乱,他们遇上了守山的聆仙掌门。
长须老者戒备有加,提着本命法器,犹豫着提出要与薛无折死战一场,但还未开打又扬言其他宗门的援军正在路上,劝薛无折不要以卵击石。
这人狡诈阴狠,却又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
薛无折微微一笑,用手就将这颤颤巍巍的老头打得起不了身。
而后长剑一掷,直接洞穿丹田。
不炼体的器修,就是这样不堪一击。
没了修为,这人还能活多久?
从此以后,聆仙派只会如今日这般四散溃乱,群龙无首,一蹶不振。
山门重振?不过只是乌合之众的空谈。
御剑离去之前,薛无折同角落里的百里泽有片刻的对视。
对方僵着身体,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薛无折身形未动,径直移开了目光。
萍水相逢,仇怨相抵,不过是一个不会再会的陌生人。
【作者有话说】
来哩!
180 溯流而上
◎彼此相爱才能这样◎
晚天异象平出,毁天灭地的雷声下,狂风卷过此境。
京都百姓最初惊惶失措,惶恐万分地望向声源,只见东面流光数闪,往日傲慢不凡的仙长们四散而逃。
还没等他们慌张逃命,却发现阴沉的雷电被阻隔在东山之上,分毫未进。
以那道高悬黑旗为界,一方天地震荡,一方烟火安然。
这旗本是防御之用,于天道劫雷下自是无法护住聆仙派周全,最终却反道而行守住了京都百姓的安宁,也算殊途同归。
雷云散去,聆仙掌门重伤在身。
那些奔逃回返的弟子皆是不知所措,没有担当的人就此辞别山门去别处拜师,想创出天地的那些仍固守山派,想借着皇室之力东山再起,还没施展拳脚就遭到了皇室一反常态的拒绝。
聆仙派的人问其原因,皇帝心平气静,只说仙凡有别,多年来谢聆仙派相搀,但人各有命,朝代更替非人力能阻止,此后不敢再劳贵派帮扶。
这无疑是将这些年的事放到了明面上,聆仙派借助皇室龙脉兴肃门派,而皇室借助聆仙派的势力巩固皇权,稳坐江山。
对方做事狠绝,依附相生的关系也该到此为止了。
已知晓所有始末的百里泽站在兄长身后,由始至终对聆仙派的人冷淡至极,行端坐正,全然不复从前的散漫游乐。
皇族的事不会传至民间,但没过多久,百姓们也推测出了来龙去脉,必是东山聆仙派面上与人为善,背地却多行不义,以至仇家上门,天道都看不下去这才降下雷霆惩恶扬善。
整个聆仙派都分崩离析,而皇家的人却不为所动并不参与,可见错都在那些仙长,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
民间热议纷纷,传闻喧嚣尘上,连带着两个当事人都对此略有耳闻。
聆仙派的事了结之后,郁安和薛无折并未远行,而是在距离京城数百里的一处别院落脚。
其他几宗是否真有追兵还未可知,当下还是修补伤患稳固境界要紧。
殒神迷境中渡劫远比现世来得凶险,纵然薛无折有辉寒剑相抗,天雷之下也难保安然。
雷劫几乎将他一身筋骨都劈碎了,血肉之躯成了枯土焦石,再难看出无折公子清逸绝尘的影子。
暴动的灵流归于平静后,郁安收起残破不堪的千机髓,快步上前查看薛无折的伤势。
浊暗雾色被肃清,终于不用担忧视物问题。
灰土尘埃扑面而来,郁安俯身还未细看半跪之人的状况,就直接被捂住了眼睛。
郁安:“……”
隐隐能猜到这是不要他多看的意思,郁安顺从地阖上眼眸,搭住薛无折的手替对方输送灵力。
吞星珠运载的灵力有限,郁安很快就稍感乏力,正要故作镇定继续,就被按住手不能再动。
而后侧腰被轻轻一勾,唇上覆来一层温软。
气息交缠只此一瞬。
郁安挣开双眸,对上了薛无折笑意融融的眼睛。
“好听话啊,郁安仙君。”
让不看就不看,阖眸时垂下的长睫像一对能被困在掌心的蜻蜓。
郁安眉头一动,正要开口提醒他分清主次,却见这人眸中水光盈盈,故作忧伤地按住白骨隐现的肩膀。
“我好疼,师尊。”
分明重伤未愈又不知深渊之上是何光景,还能面不改色与他玩笑,薛无折这玩世不恭的态度真是分毫不改。
就算镇定自若过了聆仙派那一关,薛无折初至化神境,也该低调行事,其他几个宗派之主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他们能避则避。
两人落脚的宅邸是薛无折早年于此处捉妖时买下的,名扬天下后他很少重返凡尘,好些年都没踏足此地。
真正见到薛无折口中的搁置废宅时,郁安嘴角一抽,视线从纤尘不染的青砖,移到清雅精致的雕饰,最终落回薛无折脸上,一时没有言语。
青年眼眸如同墨色琉璃,正密切地注视着郁安的一举一动,见他望来,便展颜一笑。
“委屈师尊暂住此地了。”
如果这是委屈,那从前两人的风餐露宿又该算什么?
郁安没有理会这句客套,随意选了间房就要休息。
还没踏进精巧的内室,紧随而来的薛无折就揽上了郁安的腰。
“师尊。”声音说是柔情似水也不为过。
郁安油盐不进:“还有事?”
薛无折低头在他颈间轻蹭,“伤疼。”
郁安面无表情掰他的手,“忍着。”
这人的外伤过了遍铸清池水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内伤需要自己运功调理,比起在他面前撒泼打滚,还不如就地调息来得快。
但薛无折全然没有自己调息的自觉,抱着郁安不松手。
“我好疼,”他蹭着郁安的脖颈,唇瓣在那片肌肤上慢慢吻着,“师尊亲亲我。”
郁安觉得无奈:“……薛无折。”
听出这不是全然拒绝的意思,薛无折眸中暗光一闪,面上还是那副虚弱模样,低眉顺眼地跟着郁安进了房间。
房门是被术法合上的。
一进屋郁安还没来得及言语,就被薛无折压上桌沿,接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吻。
青年分明面色苍白,但亲吻永远又急又猛,手掌力道大得似乎要将人血肉都揉化。
一切未挑明之前就格外强势,如今更是全不收敛的霸道。
躯体紧靠,唇舌交缠,容不得对方有片刻喘息。
郁安呼吸困难,勉强别过脸躲开他的吻,“别亲了。”
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也不知对方是怎么愈伤止疼的。
单纯的亲吻根本毫无作用。
但薛无折揽着他的腰不松,抬手替他擦去唇上的湿润,轻柔得像是抹开一片雪。
只看五官确实是个清正君子无疑,但若细究那双曜黑的眼眸,只能窥见无穷无尽的沉暗。
如有实质的暧昧眼神让郁安接受无能。
他勉力后仰,避开了对方揉自己唇的手,“不要摸了。”
薛无折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闻言并不言语,指腹最后擦过对方红艳的唇瓣,开始在那白净的侧脸上摩挲着。
与此同时,搭在腰上的手慢慢放到了脊背上,寸寸上移,似乎在细数脊骨。
郁安觉得痒,皱眉想躲开他的戏弄,手刚一动就被轻轻执住,而后指尖勾缠,彼此掌心相贴。
这一过程仿佛被无限拉长,勾连相触的五指,毫无间隙的掌心,每一次指腹移蹭都体现出绵长的缱绻情意。
郁安思绪一乱,抬起眼睛看向薛无折。
青年眸如远星,垂眸与他对视片刻,又吻了过来。
这次的吻不再强势,透出难得的温柔。
郁安刚开始还能冷静自持,久而久之就头脑发昏,被放在床上亲吻时,最先望见的是薛无折幽黑如夜的眼睛,然后才是纹样淡雅的垂落纱帐。
纱帐轻晃,像晴日飞鸢。
郁安从眩晕中抽身,稍微恢复了些神智,觉得嘴唇发麻,赶在失陷其中之前推开身上的人要下床。
薛无折以为他想逃,牵住他的手腕就将他拽了回来,下一刻,绵柔的吻落在了纤白的后颈。
郁安腰肢一软,差点摔下床去,还是身后的人及时勾住他的腰,这才幸免于难。
揽在腰上的手不断收紧,落在后颈的吻也逐渐变了味道。
唇瓣彻底品过那片肌肤后,又流连到了耳后,正在慢条斯理地吮吸。
郁安捉住薛无折的手,偏过脸想要喝止对方,薛无折却眼帘一掀,又抚着他的下颚凑过来吻他的唇。
郁安被吻得没办法,唇齿间全是另一人的气息,连舌根都没放过,被里里外外尝了好几遍。
喘息声交杂,带着露骨的情欲。
扶住腰身的手屹然不动,那按住下颚的手却逐渐下撤,滑过漂亮的锁骨,而后解开了揉皱的衣衫。
肌肤暴露在清寒的空气中,郁安颤了一下,很急切地别过了头。
“别再继续了。”
薛无折低头吻过他脊骨,问出一句:“为什么?”
郁安撑着床喘息,闻言微微转眸,看向薛无折的眼睛里带着一层水色。
“这些事,只有彼此相爱才能做。”
“我们不就是?”薛无折困惑地皱了皱眉,用手替郁安拭去额角薄汗,顺势那滚烫的脸颊抚摸着。
“为什么不可以?”
眼前人说话永远半真半假,郁安眼神恢复清明,抿了抿肿胀的唇,缓缓开口:“我看不懂你。”
薛无折将他翻过来,分明情欲还未平复,唇边已漾开一抹浅淡的笑。
“只要师尊一声令下,弟子何止是愿意将真心剖给您看?若能讨师尊欢心,就是刀山油锅也去得……”
他笑着将郁安抱到腿上,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哑:“从前我轻薄无礼,对师尊多有冒犯,可时至今日还叫您猜疑不断,这确实是我失责。那我不妨说清楚些——”
凤眸轻抬,青年嗓音轻柔:“郁安仙君,我心悦你,喜爱你,恋慕你,钟情你,这一点绝无虚假。”
“每日每夜,我都在想你。你眉含冷色也好,满目挑衅也罢,我都喜欢得要命。你夸我骂我,摸我打我,都只会叫我心绪震荡,想亲吻你,拥抱你。我或进或退,皆是为了想法子引诱你,占有你,让你的喜怒爱恨,都系于我身。”
鼻尖相抵,彼此近在咫尺,气息纠缠不清,稍一动作就会再次越界。
郁安看清薛无折眸底沉淀的欲色,以为他又要吻上来,不曾想这人低敛眸光,竟捱着这一线之隔的距离,继续开口:“从前是我有眼无珠,说了很多不过脑子的混账话,迁怒怨恨,只想折磨你。”
“现在,我要你始终只在我身侧。我要你非我不可,我要你离不开我,要你朝夕相伴,要你只钟情我。”
说到此处,他低低地笑起来,“所以郁安,若将我放在心上,就要一直爱我,不离不弃,无改心意,我们生生世世做一对自在道侣。但若你变心……”
郁安眼神平静,“你待如何?”
薛无折蹭了蹭郁安的鼻尖,嗓音甜腻:“若是你变心,我会先杀了让你变心之人,再将你绑回身边,终日玄链加身,困于方寸之地,任你哭喊怒骂都不会心软。就算你恨我,我也要始终在你身边,床笫之上,山野之间,你身边有我一人就够了。”
他撤开几寸,执起郁安的手放在心口,弯眸一笑,“若你害怕想逃,就只能杀了我。”
郁安没回话,只抽回了手。
见他如此反应,薛无折笑得更温柔了:“师尊舍不得的,是不是?”
郁安并不接话,整理好衣衫就要起身,稍一偏移就被按住腰重新坐回对方身上。
郁安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但你先放开我。”
薛无折只是笑,眸中带着一层月纱似的朦胧情意。
郁安面无表情去折他的手,“再抵着我,我真的会动手。”
既然要温柔小意地说爱谈情,就该收敛一点偏执侵略的躯体动作,薛无折真是装得好不彻底。
何况人在床上说的话,本就不可信。
被冷淡地拆台,薛无折嘴角一动,觉得委屈似的:“师尊好凶……”
他垂下眼帘,手指轻轻在郁安腰上滑动,“此事因师尊而起,您该对弟子负责。”
这人倒打一耙的水平日渐提升,郁安后退几分,又忍无可忍地骂他:“薛无折,你脸皮真厚。”
薛无折点头,一副任君褒贬的和气模样,手下却不老实,牵住郁安的手,按揉几番,领着他往下去。
“师尊,郁安仙君,求您帮帮我——”嗓音沙哑,勾人耳热。
郁安没有反抗,看着薛无折额角隐忍的汗,联想起从前对方不可一世的冷漠样,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薛无折,既然要哄我做事,就该说些好听的。”
薛无折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道:“郁安仙君,仙君大人,我身陷窘境,只有您能救我于水火,您摸摸我……”
郁安眉眼带笑,“继续。”
薛无折柔柔弱弱地靠上郁安的肩,声音哑得不行,却还是依言乞求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仙君大人,若您出手相救,在下会好好报答您的。”
温声软语换来了回应。
郁安手下的力道一松,薛无折终于如愿以偿,获得准许,将高傲仙君拉入了情欲泥沼。
欲望卷成漩涡,所有的处变不惊被稀释殆尽。
引领着五指轻巧动作,呼吸紊乱的亲近之余,薛无折在郁安颈侧轻咬一口,未收到警告,便继续得寸进尺,不轻不重磨着那片肌肤。
吻过郁安的喉结,他模模糊糊发出一点气音:“多谢、仙君大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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