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一点都不害怕。
可是。可是。
所有的声音,都在里面被按下了暂停键。
然而,纪念馆里仍是“人声鼎沸”,震耳欲聋。
一个个万人坑,一处处破烂不堪的角落。
一粒粒代表逝者的石子。
一点一滴,全是血与泪的痕迹。
楚晞几乎是嚎啕大哭,哭到颤抖,哭到鼻音重得让人听不出她在讲什么:“我在里面不敢哭……呜呜,我怕吵到别人…出来以后,我又怕……又怕你觉得我太矫情了……我没觉得丢人,可是,忍不住了,对不起……”
她揪紧他的衣领,用力,再用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似的。
滚烫的泪珠落到他的皮肤上。江岁羽犹豫了下,伸出了左手拍拍她的脊背。
“我知道。”他轻声说。
她抱得如此之紧,仿佛隔着衣服,两个年轻且炙热的心同频共振地跳动着,严丝合缝地贴合着。
随着时间流逝,耸动的肩膀渐渐平息。
楚晞后知后觉不太好意思,干脆利落从他胸膛退出来,先倒打一耙:“你肯定也流过泪过。不然怎么知道要多带点纸?”
“……嗯。”他答得简单。
她眉尖簇着:“真的?别是为了安慰我,骗我的吧?”
江岁羽有些好笑,“你这什么关注点啊。”
她眼角还红着,鼻尖翘着,一吸一吸的,瞧着挺可怜:“感觉你哭起来应该很好看。”
“……???”
什么人呐!
竟然喜欢看人哭。
凉风拂面,心口热意却按捺不住,楚晞咬了咬唇,说:“我是文科生嘛,这段历史在书上反反复复出现过好多次。就想着,总有一天得亲眼要来瞧瞧。其他地方可以不去,可是我想,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得看望家人。至少得看看家人。”
说到这儿,她联想到了他的日记。
「12.13阴
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南京阴,万里无云,适宜出行。其他我懒得关心。
三十万家人,欢迎回家。」
她想他应该明白她胡言乱语在表达什么。
战火里的南京已然远去。
而灯火里的南京此刻相聚。
“我知道。”他果然又这么说。
“但是看了之后,现在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楚晞说,“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做起。我才高考结束,考成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放在古代就是再普通不过赶考书生。要是运气差点,那就是落榜书生。而且,说得犀利点,我们这一代人好好活着不添麻烦就是最大的贡献了。”
“你这么说也对,但是——”
刚讲出转折的两个字,就听见楚晞嗅了嗅鼻子咕哝说:“哇,香晕了。”
“……”
从纪念馆出来,走不了多久,就是茶南大街,也称南湖,南京的八大美食街之一。食物香气一飘,下着雨排的队都老长了。
楚晞点了份咸蛋黄鲜肉大馄饨,转瞬又排队买了冰糖蜜汁藕。
有点烫,她吹了吹勺子里的馄饨,轻轻咬了一口。肉馅很足,比起馄饨更像是个肉圆,咸蛋黄提鲜,用料扎实,喷香喷香。
斯哈着热气,她还不忘问:“你刚是不是有话没说完?”
“没有。”他回。
冰糖蜜汁藕再甜,也甜不了他的嘴。说到这儿,发明粉藕加糯米的人真是天才,桂花味的蜜汁都把人香麻了。
“绝对有。”贪吃鬼这会儿脑子就格外清醒,还能把对话都复述一遍,不愧是一生擅长背书的文科生,“你这把话说一半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这样会注孤生的!”
江岁羽显然对这个“威胁”不以为意。
“但是什么?”楚晞龇了龇牙,有种你不说我就马上咬你的既视感。自以为很凶,其实在旁人看起来仅仅只是很皮。
江岁羽想了想,过了会儿才开口:“刚才你说我们都很普通。这点我挺赞同。但是。”
“我们可以普通,却不能平庸;可以被质疑,却不能怀疑自己;可以能力有限,却不能放弃前行。”
“你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其实也不必太过刻意。就把自己想象成是一颗种子,有阳光和雨水就萌芽,有土壤和空气就破土,有风就摇曳,有季节就不问花期。只管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即使这些条件通通都没有,那也没关系,我们就成为蕴养大地的小小养分。”
半只馄饨“哐当”一声掉进汤汁里,溅起碗里的辣油到衣服上,楚晞抽了纸巾擦了擦。
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与其说是震撼,不如说是强烈的共鸣。
“你肯定不会担心凑满区区八百字的作文吧。”她团了团纸,扔进垃圾桶,“写东西好像蛮厉害的。”
这倒是真的。江苏高考和全国卷不太一样,它从来不要求写议论文,而是更把重心放在风花雪月和人文情怀上,培养出浪漫主义的诗人文人一点都不奇怪。
“是啊。”江岁羽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坦荡应下,“高价找我代写的多了去了。”
“代写?”
“嗯,演讲稿,检讨,小作文什么的。”
“会有人找你写情书吗?”楚晞问。
江岁羽正在喝水,听了这问句,猛地咳嗽了两声,接着抬眼和她对视上。她投过来的目光太过直白,打得人措手不及。
“有吗?”她追问。
江岁羽状似无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开个价吧。”楚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找你写。”
他蹙眉:“给谁?”
“给我。”
“我是问你写给谁。”
“不是我写给谁。”楚晞说,“是以别人的名义写给我。”
“?”
“你愿意的话,用你的名义夸我一顿也可以啊,我不介意。”她眨巴眨巴眼睛,看起来无比真诚。
“不接。”江岁羽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突然慌了下,他撇开眼,语气淡淡地婉拒,“从来没接过,不会写。”
“……哦。”
回程还是乘地铁。
出了站,还得步行一截路回去。
楚晞捧着手机琢磨半天,说自己想买个东西。江岁羽点头说好。
能怎么办呢,外面还下着雨,伞只有一把。
“你在这儿等等我哦。我去去就回。”
楚晞把人安排好,举着伞就冲进了雨幕。
江岁羽百无聊赖地四处用眼神逡巡着。
这地方太过熟悉了,有什么建筑物、会经过几路公交车、下班高峰期在几点、人群会什么时候涌出来,他都一清二楚。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习惯了之后很少会有惊喜,乏善可陈。
倏然,有金色光辉洒下。闷热感涌了上来。抬头瞧了瞧,雨中居然出现了颗太阳。
他兀地想到汪曾祺的一句话。
人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
……
“江岁羽!”
他应声转身。
少女打着透明伞,奔跑时踩过的小水坑溅起水花,明媚笑着叫他的名字。
她左手抱着一束在雨天中格外突兀的蓝紫色绣球花,花束正中央那朵盛放的向日葵迎着太阳昂起头颅。
天空中的那颗太阳高高地挂着,不计其数的雨滴却不断坠落,散在街道旁如盖的梧桐树叶上。滴答作响,滴答作响,怎么也停不下来。
阳光透过雨幕,一半金色,一半透明,一半明朗,一半模糊。
世界忽然填满色彩。
“江岁羽!”她抱着花使劲儿招了招手,又转瞬飞奔到他身边,敦地刹住,“喏,送你的!”
他愣了愣才道:“我?”
这种绣球花,又名“无尽夏”。他在中山植物园看过无数次,可从来没有任何一次比现在更耀眼。
“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她仰着脸笑,“我们青年,向阳而生。”
“哎,你不觉得家里有点单调吗?放在客厅怎么样?”
“随你。”
“明明是送你的啦。”
“有什么区别。”
……
太阳雨落下的瞬间,江岁羽突然听见了风来自地铁和人海,才发现,原来他早给了她自我世界的通行证。
此时,此刻。
阴云开,金雨落。
无尽夏,向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