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邦人乱作一团,觉也不必再睡,要命的更在后面。
秋季干燥,正是干粮草木易燃季节,这样大火烧起来根本不是轻易能扑灭的,在这种时候哪有足量的水可以灭火,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抄起手中工具以土灭火。
后半夜人正困乏,忽然来这一遭直到天蒙蒙亮,晕头转向的东邦人远远不知,这场火也不过是接下来一切的开始而已。
逃进下钳关中避其锋芒的淮州军就在天刚亮起的时候大开城门,东邦人折腾一夜惊惧交加,心力交瘁,最疲惫时刻看见被他们戏弄多时的淮州人开了关门,慌乱一瞬又很快组织上马迎战攻进城中。
他们被人偷袭怒气正盛,即便疲惫也拿出了十二分的狠厉,这下大约成了真正抱着鱼死网破的念头攻打。
梁安不是不担心,但没有慌神。
他已经意识到,东邦这次并非来势汹汹,看起来也不是要夺城,再厉害再勇猛的军队,单凭两千人想攻掠他国城池,是否异想天开,无异痴人说梦。
戎烈与许慎一有什么交易,或者东邦南祁背地里往来什么,不是梁安眼下要思索清楚的事。
要紧的是过去眼前难关,先挫杀东邦锐气,管他们一个两个究竟要做什么,这世上没有胜仗的不是,等将这群外来人打赢了,说不准答案自然有了。
梁安一行人趴在堑壕里等着,一群人紧张兮兮看着战场,纷纷握着手中武器,如上弦弓一般就等飞窜出去。
但梁安不准他们上前,依旧沉着气在等。
“将军,咱还等啥呢!”
大牛憋不住了,挪到梁安身边急得干瞪眼,那边眼看那群东邦牛摆开阵势要往里冲了,还不赶紧趁热打铁从后方偷袭过去,就像之前一样。
梁安没答他,眼眯起来看向城关处。
淮州城中有人懂了他的意思,且比他预想的还更聪明。
前些日子一直在城墙上冒头的人这下排成一片出现了,他们架起手中弓箭抵在墙边上,再细看来那些箭不是寻常样子。
而城门打开后,从其中先冲出来的人手持铜盾的,紧接着后面的持着武器,不是刀剑,而是长矛。
梁安松一口气,淮州城中有聪明人,虽然暂且不知此人是潘海还是马茂才,但不论是谁都值得梁安一声盛赞。
要攻骑兵,以弓箭最佳,但箭有战中弱势,需要克服的问题太多,若东邦人足够勇猛,顶住第一波箭势,而后方强攻,弓箭手很难真伤其筋骨。
选用长矛路攻的人动了脑子,梁安暗暗点头,很好。
其后在东邦人呼喝着战歌策马狂奔的时候,隐约听见城墙上有人喝令一声:“放!”
什么?
众人定睛看去,纷纷怔住。
那古怪的箭原来竟是如昨夜他们一样,在剑身上缠上浸了油的麻布,在松弦之前有人持火把在一侧点了,上百支冒着浓烟燃着烈火的箭纷纷落地,因箭增重已射不远也偏离准头,但这火箭本身已不是为了射在谁身上来的主意。
火如流星四落在骑兵身上,带着火油的棉布烧融了掉在哪里就烧在哪里,人再坚定也管不住胯下的马,很快被点燃了毛发的马嘶鸣着扬蹄止步,或疯癫乱跑。
乱了,彻底乱了。
“冲!”
“杀啊——”
就是现在!
盾牌先行,持长矛的躬身躲在后面紧跟着冲上去。
“散!”
随着指令,防守盾牌四散开,持长矛的步兵直起身子冲将上去,在乱了的马群人群里挥舞击打。
马乱了,人也乱了,两边人胶着缠打在一处,东邦人不傻很快从马上下来转陆战。
东邦兵人高马大,单从身形上已远远胜过北赵人,就这方面说,淮州军胜算实在不大。
淮州一向不是边关防线中的重中之重。
梁安还实在年轻,也不过才二十出头而已,北赵国土辽阔,他短暂军旅生涯尚走了不过十分之一不到,大部分时间都不过是在青州附近走动。
淮州城防实力如何梁安也只是纸上谈兵,他此生头回来到淮州,对其中兵力如何,将士如何,守卫兵法日常可有研习稳固等等一概不知,因此在赶来淮州路上心中一刻未停想的都是即便淮州无可用之人,究竟如何挽救颓势反败为胜的主意。
纵火烧粮是其一,不能眼睁睁看东邦人好整以暇挑逗淮州人的神经,战中未战先击溃对手信心也是其中重要一环,梁安震惊于一向莽进轻率的东邦人竟然有了这样细腻心思,一面不得不想办法烧了他们粮仓,为的就是挫败他们的锐气,也提升淮州人的信心。
更重要,就是要东邦人无处可走,只能选择拼死一搏,而这时候,梁安选择继续隐忍蛰伏不能出头,看着淮州军与东邦人缠打在一起,面上异常冷静,心中却如擂鼓咚咚作响。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在梁安计划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它该来了。
“将军!咱们——”
身边人又忍不住了,眼睁睁看自己人与敌人缠斗而不能帮忙,这对军人而言是一种残忍。
梁安默不作声,他慢慢收紧手掌,紧盯着战场。
不出手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即便再有把握,也要留下气口,淮州军不是青州军,梁安对他们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必须把自己当做最后的突破口留在此地好待仍有生机。
莫慌,莫慌,梁安,冷静下来。
他掐掐手掌,不安中仍紧盯着面前阵仗。
实际上他应当有十足信心,从看出东邦虽然行军有素,但没有真正掌控局势的将领那一刻开始。
军法有定式,但真正攻打起来变数太多,旁人看不出来,但对梁安来说,只是静下心来多思索两下的事。
东邦人的战术确实稳妥,攻心为上,攻其不备,但很显然,出主意的人不在战场上,一军无将,对梁安来说就如同一个没有拿着武器的人站在他对面求死。
梁安该十足自信的,若是往常的梁安说不得已翻身上马冲到其中打个不可开交,斗志昂扬杀敌个痛快的。
但心中总有只手拽着他,在做错了无数次选择之后,时隔许久之后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梁安不再无边自信,转为迟疑犹豫。
不是惧怕,而在强忍。
冲动每每冒头都陷入忐忑不定,这个决定是对的吗?若是错了,他身后已没有人只剩自己了,他是顶在这片天下的唯一,没有倒下一次的余地。
谨慎,再谨慎些,冷静,再冷静些。
显然梁安无法平衡才刚学会的谨慎冷静,从前一往无前的勇都成了对未知的惊疑,梁安可以赌自己,但不敢赌别人。
他不是赌徒,也不该是赌徒,要走得更长更远,要带着他所珍惜的每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只能稳扎稳打,而他得忍着。
话说来轻松,但人远比一个想法年头复杂得多,梁安生来风风火火,他聪明睿智,同样年少气盛对一切富有激情,包括作战杀敌。
责任从没压在梁安肩上,他要做的只是像父母兄长老师教导过的一样,勇往直前做他的梁小将军就好。
在做梁小将军这件事上,梁安如鱼得水。
可究竟怎么成为一个真正能担家国天下的将军,梁安还在摸索。
在棠月和失守里选择了淮州,在攻打和蛰伏里选择了隐忍。
梁安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抉择才是对的,但向来知道既认定了的路就得咬牙走下去才知对错。
“将军,淮州军真是……”
一旁的人没眼再看,剩下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真是疏于操练,他们一百多人为这一击耗尽心力铺垫,也只是昙花一现的助力,后续乏力,淮州军根本没有能对付强悍敌军的能力。
众人不忍再看,纷纷看向梁安,心中念叨着这不像是将军性子,都这般情况了,如何还能忍住的?
若真叫这两千余人攻进了下钳关,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城墙上的谷知昂几乎要抓烂手心,他很想扭转局势,即便自幼与谷摇光训练不知多久,但他本不是真正将领,所学所知一切不过纸上谈兵,淮州军也本比平庸还更平平。
他不是天降神灵,做到如今这步已用尽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