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慈心天可见,腊月寒冬赏我饭。
巧妇难为无米炊,热汤灌肚饱一餐。】
在这些难民眼里,竟是如此写实。
他们眼里看到的就是清可见底的“粥”,即便天下巧手妇人来煮,到了他们嘴里也不过就是碗滚烫的热水而已。
梁安也未曾想到,越是远离京都的地方,不论是弘文帝还是从前的太子现在的顺和帝,在百姓口中声名竟已差到百姓不惧死意也要咒骂的地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其中又究竟有多少只手克扣了赈灾的米粮?或者另有内情?
一直到再度启程,梁安仍是眉头紧锁,伏山看了绞尽脑汁想安抚两句,又怕说多错多,干脆闭嘴。
现下伏山已不敢在梁安面前胡乱说话,不知是他懂事了,还是在赶路的日夜中梁安逐渐也露出了不容冒犯的威严。
这些日子走的地方多了,从京都中出来许多事传到耳边。
长公主离京再回道观,梁安说不上来好坏,又想那位殿下是个有主意的,总不能吃了亏,她许多话记在心中,梁安对她也极感激,尤其知道她将棠月照顾很好,更是不知如何报答,只好待日后再见才能谢过。
再听见奉川王归京被卸军权一事,梁安也极其沉默。
这消息如雷,也就是说如今凉州赵昕时说了不算了,他虽名义上仍是奉川王,但如从前的小六一般,不过是个虚名。
那一瞬间的懊恼伤心不是作假,可那之后梁安也只是更坚定了。
其后听闻各地封爵都被削弱怨声载道的消息,梁安懂了,赵昕时撞在枪口上正是皇帝用以削藩的一把好刀,成为了给猴看的那只被杀的鸡。
再之后梁安越发沉默,像是憋着一口气。
甚至看见选秀女列队进京也丝毫没多给几个眼神,若是从前,伏山想他一定要愤懑几日,都什么节骨眼了,狗皇帝还有这心思。
看他深沉几许,伏山连呼吸都放缓,总之他相信梁安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听话就是。
而眼下伏山也早已看出来他们下一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勒马停下,梁安抬头,在二月末尾,他们总算到了。
纪宗冲守城不肯归降命丧于此,纪宛亲征此地一箭射穿东邦国主戎枭左肩,伏山的家乡,镜州。
如今镜州守将宗儆邦听闻梁安来此的消息怔住,手中毛笔从手中掉到地上溅了一身墨点子。
“哪里?”他急促问道。
在赶到门外后,遥遥看见梁安背光而立,他恍惚中瞧见了故人,一步也挪不动,撩开衣衫当场跪下,深深叩头。
这已不是梁安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宗将军也不是第一个对他一个后辈行如此大礼的人。
令人不安,也让梁安深刻认识到,纪梁两家人做的事究竟有何意义。
他们未曾对不住任何一人,因此如今纪梁两家唯一还在外漂泊的孩子得到了无数敬重,这敬不是给梁安的,但梁安非受不可。
尤其这位宗将军,梁安知道,他对这位意义非凡,因他身上流着纪家人的血。
他本不姓宗,当年为报纪宗冲重恩,因而改名换姓,取纪大将军名中的“宗”字为自己姓氏,换“儆邦”为名想必也便是字面意思,带着对东邦毁他家门的恨意。
他们坐在一起叙话,伏山早也坐不住,问过梁安后跑到城里去四处跑,他被纪宛带到青州后从未再回来一次,这里也早不见他家了。
“平南将军怎会忽然来此?”宗儆邦急切问道。
梁安说明来意。
没错,他就是要走遍北赵周边边防之城,淮州,凉州,镜州,都是他要紧去的地方,镜州本不是那般值得关注之地,但因多年前东邦两战来此,不得不防。
尤其潭州被戎烈夺去,至今尚未拿回,如此便使得挨近潭州的镜州成为了高危地,若是镜州不防,说不准东邦哪日冷不丁发兵,宁肯再绕远些也要从潭州过来攻进镜州,就成了大麻烦。
更何况不止东邦,西番若直奔北赵腹部,镜州也是必经之地,需得守住才行。
梁安必须得走一步看十步,镜州不得不来。
听梁安忧心忡忡说完,宗儆邦也肉眼可见的紧张,他收紧手掌,抓住扶手,也已泛白的胡须上下抖动着。
梁安瞧见放缓声音安抚:“宗将军不必紧张,我想您必定有自己思量,若不冒犯我想多留些时日四处走走,也好再加固城防。”
宗儆邦眼中尽是复杂,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代入自己的角度,梁安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再看宗儆邦头发花白也是心酸,宗将军也不过才三十几岁年纪,怎会苍老到如此地步?
只怕也是殚精竭虑,想以性命护卫镜州。
他想起有关宗儆邦与外祖的故事,心中也是钦佩。
外祖若还在世,得知他曾救下的孩子为报答他恩情成为了镜州的守城之将,想必也是说不出的欣慰快活。
梁安无比相信宗将军,能有如此心气的人,只会比梁安更有底气更不惜一切护住他的家园。
夜里他听伏山翻来覆去,冷不丁问:“难得你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自出了淮州,伏山不放心,无论如何不肯放梁安一个人睡,怎么劝也不听,夜里就睡在他床边下。
梁安说完笑笑,随即想起伏山在此地连父母坟茔牌位都瞧不见,笑又僵在唇边。
“呆子。”梁安声音放缓,他低声问:“是不是想娘了?”
伏山沉默许久,终于应了一声,语气倒还是大喇喇的。
“我都记不清娘长啥样儿了。”
梁安眼一跳,心却跟着涩了一下。
“我去城里看来看去,好像哪里都不一样,又好像都还一样。”伏山搔搔耳朵,翻了个身仰头看床上的梁安。
“我偶尔……”梁安张口,闭上,很快又说完,“也会害怕我有一日会忘了娘的样子。”
“爹的,大哥的,会不会都被我忘了。”梁安说着说着笑了一声,“有点傻,不过也确实担心过。”
“才不会呢。”伏山立马反驳,“我忘了是因我年岁小人又笨,才记不清的。”
梁安本意是想安慰他,反被他安慰了就笑笑,扒着床边翻身看他:“那你在烦恼什么?”
伏山干脆坐起来,皱着两条粗壮眉毛:“只是在想,为了俺们镜州,死了那么多人,纪大将军也死在这里,咱在青州的时候也一再听大将军和纪夫人提醒不能忘了镜州之耻之痛,可是……”
听着听着梁安也跟着坐起,眉心也皱紧。
伏山回忆着看见的镜州,和记忆中的镜州叠在一起。
“可皇上是不是把俺们镜州忘了?”
梁安身躯一震。
“咋镜州还是一样穷苦一样可怜呢?街上的叔伯婶子穿的也还是破烂衣裳,跑过来俩孩子瘦得猴儿一样还没俺胳膊粗。”伏山说着说着眼睛痒痒。
他赶紧揉揉,吸吸鼻子:“是不是我记错了?我连娘长啥样儿都忘了,咋还能记得那时候的镜州穷不穷苦不苦呢?”
因为太苦了,苦到把娘的脸忘了,还记得吃不饱饭有多痛苦。
梁安说不出话,等真正走进镜州城中的时候,终于可以对伏山说,不是你记错了。
但他也没法回答伏山的问题。
皇上是不是把镜州忘了?
梁安不知道。
但显然没忘过宿州以北之地,而越往边城去,遇见的人事,亲眼见到的、亲耳听到的一切都告诉梁安。
长在皇帝眼睛之外的地方,不是只有镜州。
皇权之下尽是皇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之上的人渺小到皇帝不闻不见,他不是忘了,而是从未映进过他眼中。
不失寸土,其中的人死活不论。
梁安站在镜州还用残缺青砖铺就的城墙上,远眺着镜州城外。
父母兄长教给他的不失寸土,守的是国土,更是在其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
【儿子,往你能看到最远的地方去看,你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都叫你我能踏实踩在其上,不会有人将你驱逐,不必害怕有朝一日颠沛流离,这就是家,这就是国。】
【靖之,哥知道,我不站起来,梁家人不站起来,这些百姓就再没有家了,我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是活信梁家将士总会救他们于水火中的‘百姓’二字。】
“将军。”伏山看出他不对劲。
“我没忘。”梁安冷不丁说。
伏山愣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也不必知道。
梁安只是没再为此心痛,为此难过,为此有数不清烦恼忧虑催心剖肝。
他不过是要朝着他选定的路走下去,皇帝忘了便忘了,他不再期待皇帝记得。
“我不会忘。”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