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完全没有按照梁安所预想的发展,战况、镜州城防、宗儆邦……尤其是对献氏行动的预测,完全失误。
在梁安计划中,莽撞冒失的野蛮路子没有出现在这次战斗里,他在失去意识前给宗儆邦留下的诱敌深入的方案堪称失败。
献氏没有入局更没有中计,甚至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进入第二层包围圈时佯败,随即反扑包夹,反把镜州军围在其中,大获全胜。
佯败,这是梁安计划中的路数,他在缜密盘算后确信不会失误的部分,佯败诱敌,却在实战中被敌人反将一军,献氏学了去,用来对付镜州军。
如果不是镜州军占尽地势优势,用了人海战术将献氏死死压在最后一道防线外,也许此刻站在镜州城墙上的人已然不是梁安,而是献氏头领。
站在城楼上被大雨浇透,雨水打在脸上睁不开眼,梁安不准任何人近前,他不需要任何人来安慰安抚,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理清现状,想出解决方案。
雨中夹杂着小粒冰雹,砸在身上的痛感刚好,清醒,他需要这样直白钝痛来打醒自己。
究竟为何会输?梁安想不明白,但站在雨中盘算。
到底哪一步错了,即便献氏有所长进,也不该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他们的战术全然掌握。
这根本不是献氏所擅长的战术,这是独属于北赵的或者说青州的打法。
军无定式,但天生在各地的地势、环境、人口、生活方式会催生出适合各自地盘的独有打法。
今天来的若是许慎一所率领的南祁人,梁安绝不会苦恼。
因北赵南祁本是一根同源,地势、环境更是极其相近的,尤其许慎一其人本就飘忽不定,他的打法是真正野路子的,叫人无法捉摸的。
他用了任何战术也好,梁安也许会惊奇,但绝不会想“这不可能”。
献氏一个在草原中集结起来的部落,他们所擅长的所想要的所能够做到的,本就有极大局限性。
今日他们换种打法也好,用上东邦的骑兵战术也好,梁安都能理解。
但人的天性是刻在骨血里的,一个游牧部落,一个由无数七零八落被抢掠侵占才在颠沛流离中凑成一个“部落”的人,抢掠物资和冒险也是他们的天性。
他们没有东邦人戮力同心的忠诚,没有南祁人城府深沉的精明,一群乌合之众凑在一处寻求生机才形成的聚集地,今天的首领随时可能被更强更有野心的砍下头颅,明天献氏就会易主。
对于献氏来说,这样冷静克制的反击包夹根本不是当下就能想出来的办法。
一道闷雷响过,闪亮了梁安的脸。
是提前部署。
梁安仰头,没再想第二种可能。
他确信这场战役绝不是因部署有误导致的失败,而是献氏早有准备。
他们预料到了镜州会如何准备,会如何对付他们,布下怎样的战术。
雷声大作,从天上滚到了梁安躯体里。
按说献氏一早准备攻进镜州,对镜州研究透彻,他们有所防备说得过去。
但不对劲,因为梁安在此。
所有事都可以说得通,偏偏梁安来镜州的事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所指使,就连伏山都是在接近目的地的那一刻才知晓。
而伏山走后,梁安离开镜州,临时起意去乌拓岭外瞧见戎烈,因不放心去奉川找赵昕时商议……最终又因献氏只是经过奉川,而他在乌拓岭外瞧见戎烈从而预测献氏直奔镜州来等等这一系列事,完全是出自梁安个人行动,且更多都是意外之下得知的信息。
哪怕其中有一件事没有发生,也许梁安都不会赶在献氏打进镜州之前到达镜州,在此之下,就更不可能将自己在路上反复思量过的应对方案告诉宗将军。
梁安到镜州是种种巧合之下的环环相扣。
献氏没理由知道,任何人都没理由知道。
但献氏的应对像是一早知道自己要对付的人是梁安,而应对方案像是专门克制梁安军法的捕兽夹,就是在等梁安自投罗网。
这不可能。
想通了整件事,梁安却自顾摇头又不敢相信。
这世间没有这样的人,除非献氏有通天的本事,否则绝不可能。
结果已容不得他不信了。
想到此处,又成死局。
梁安将这些事捆起来沉进谷底,无论如何要做到的是在这场大雨结束之前,将献氏赶出镜州界内,叫他们再不敢犯。
在梁安做到之前,镜州战败的消息以迅雷之势送进皇城,呈在顺和帝面前。
天象应兆。
荧惑犯心,战不胜国。
八百里加急的信中,“平南将军梁安在镜”几字锥心刺目,让被救回一命的顺和帝再度气血翻涌,晕厥前一刻,被银针救回。
杨守仁也总算是赶回来,时机恰好,不至耽误了圣人的贵命。
在侧殿守候的宣王长舒一气,对一侧的皇后道:“先前小王道那兰姓小子不过是个赤脚大夫,治不得陛下龙体,好在如今杨神医回宫,咱们心中也都有底了。”
“听闻去岁八九月里,皇兄也曾向父皇求了兰大夫专跑一趟宿州去为幼宁诊治,这一趟想必是白跑了。”凌云芷微微笑道,看一眼宣王,“我也正是因此事想着兰大夫总有过人之处,用一用倒也无妨。”
宣王轻轻叹一口气:“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幼宁小小一个孩童,总也弱症,宫中杨神医是专伺候陛下和太上皇的,我心中再急也总不会失了章法求了杨神医去,不过瞧兰渝还算规矩,勉力一试而已,不曾报有希望。”
“听皇兄话倒是可惜。”凌云芷淡淡笑道,“幼宁不曾好转,不过是苦了你与皇嫂做父母的。”
“劳皇后惦念,也不算是全无用功,做父母的自然是不肯放过任何可能,子衿一封封信哭求来的,我也无法,怜她一颗慈母心而已。”赵敏时轻叹着说完,眼中泛出泪珠,很快拭去话锋一转,“倒是她母亲吃斋念佛的事一并做了,去了泉定小城中求了平安,幼宁不算康健,比起从前却是好些。”
说到慈母心肠,凌云芷很有感触似的,反而默默不语。
“苦了皇嫂。”她轻声道,“宫中若有能对症的无论什么,皇兄也大不必守那些规矩,拿了去给幼宁就是。”
赵敏时拱手谢过,又谢皇后宽仁。
“皇后莫要嫌臣多事,只是宫中事还要多劳心治理才是,全权交给那位容妃娘娘,总归不是正理。”宣王苦口劝道,稍稍压低声音,“到底是严相家的女儿,怎可容她掌权,陛下这边有我看重,皇后大可放心。”
凌云芷笑笑,掀开茶碗看着袅袅蒸汽,又垂眼放回茶盏的瓷盖。
“容妃年纪尚小贵在懂事,陛下日常也属意她伺候,可见是信任容妃的。更何况,容妃不正因是严大人的女儿才选入宫中?正如当年我是凌家的女儿才得以封为太子妃。”凌云芷笑笑,说起这些不该说的话也云淡风轻。
她抬眼扫过对面和气面孔:“我与陛下夫妻一体,同心同德,自然不好越过陛下心意,去挑剔哪位妃子的父亲是严相家的,哪位又是林相家的。”
“皇兄说可是这个理?”
赵敏时勾起唇角笑笑,还没说“是”,李三全急急忙忙从内室碎步出来。
“宣王殿下,宣王殿下!陛下急召!”
宣王脸色一变,忙起身跟凌云芷告退,匆匆跟着去了。
“皇兄,皇兄!”
还没到跟前,已听见顺和帝急声叫人。
“臣在!”宣王三步并作两步,拎着袍子大跨步赶到陛下身前跪下。
看着顺和帝苍白失血的消瘦脸颊,赵敏时的眼泪扑簌簌滚落,忙偏过身子蹭掉。
他哽咽叫道:“陛下,臣在。”
“皇兄。”顺和帝看见他躲避自己落泪,心里滚起一浪热流,他摸索着拽住宣王手掌,越握越紧。
赵敏时忙把眼泪擦干净,挥退左右,附耳过去听他说话。
“皇嗣,皇嗣……”
荧惑犯心,天子王者绝嗣。
战败已然应验,赵琮时竟来不及惊恐此事,而脑海里盘旋着董裕友所观天象箴言。
他不得不信。
他最清楚,在三年前那场弋获围猎中,同样死去的钦天监监正何槐堂所观天象一一应验。
那天象预言直指当日的太子赵琮时,没人比赵琮时更能体会到那几句话有多真。
重生。
得遇贵人则生,而赵琮时垮了二十余年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直到强健到令他忘记了自己是个虚弱病人的曾经。
天象都对了。
赵琮时怕了。
恨不能将董裕友五马分尸,恨不能在他死后鞭尸九日,对董裕友有多恨多气,就有多怕。
在看到梁安到了镜州的消息时,第一念头不是他胆敢违抗皇命离开淮州,而是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梁靖之坐镇都能输了一战,还有谁能有胜算?
这念头可笑至极,忌惮打压,却又忍不住认定他是最好的唯一的。
惊恐之中,赵琮时惴惴想要把镜州拱手让人,他们从凉州打进来不如把凉州也送出去,这两处穷乡僻壤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干脆丢出去给他们,以换得平安无事。
他要即刻送昭谕去镜州,他要剥除梁靖之平南将军号!
他不能让梁安死,决不能赐死梁安。
荧惑犯心,战不胜国,大将斗死。一曰主亡。天子王者绝嗣。
如今只应其一,若他果真赐死梁安,便应其二——“大将斗死”。
赵琮时紧紧抓着赵敏时的手掌,一件件一句句不停歇说出来,像是忘了自己在对谁说话,像是忘了周遭一切而只想着如何破解。
他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是天的儿子!
天象?去他的天象!他要逆天,他要天听天子的!
“陛下,您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