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悠远,将人带到了四年前那句“素未谋面”上。
【将军出现犹如救我于溺水中。】
【靖之,我真高兴。】
【你肯做我的朋友,我也有朋友了,我高兴。】
【接近我总会招惹些是非,我不该与你做朋友,是我痴心。】
【梁将军,我们就只做这一晚的朋友吧。】
手在潮湿地上张开,梁安也不知是要做些什么,是要抓住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
梁安怕水,从未救过溺水之人,溺水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我欲心悦君……”
狼狈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地面上的水,梁安颤抖着,苍白唇中喃喃自语。
“君应否……”
过往的痛苦难捱,一次次将他代入人生中的未来难解,在过程中梁安无数次挣扎着探索寻求,终于抱着几乎连梁安本身都被抛弃的决心,剖白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
说好站在同岸就不会再撒开那只手,这就是梁安的轴。
没说出口的话有许多,不必告诉谁,只会埋头往前让他看到,就算是降下九十九道天雷劈在身上也绝不反悔的真。
梁安从来如此。
【梁靖之擅于交友,做在下一日朋友,即是一世朋友。】
怎会如此张狂自负的,若果真擅于交友,怎至遗落满地于此?
“宵行……”
他的纠结隐忍心痛,这一路的风霜雨雪,抱着怎样心情与心魔撕扯露出血肉也要拉住的人……
在哪里呢?
“你的宵行远在天边,从不是我。”
【我若有空总喜欢去看看夜光虫群居之地,不过唯独有一次曾因军务偶然到过一次西番关外,那是夜明虫聚集起来,夜里骑马过一人高的灌木丛中,再睁眼看去,漫天都是点点繁星。】
【宵行的意思,就是你见到的那些萤光小虫。】
“我非番人也非赵人,不是宴时不是宵行。”
【他日若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那里看看。】
“你既当全是诳语,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该记住的。”
脑袋塞了秤砣似的沉重,梁安耳边蒙了层牛皮一般轰隆不清,却不合时宜想着:原来这么长久的时光,他们也没能去看一次活在记忆里会发光的虫儿。
“我早说过。”
梁安的眼皮微微颤动着,耳边凑来的人带着远高于水的温度,贴在他耳边,带着热气说出来的话冰冷。
“我是怪物。”
怪物……
手掌微微收紧,蹭着地面想要摇头,却连这些微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是。他想说。
“你说——”拼了命挤出来的话嘶哑难听,梁安捏住手边的一角布料,眼尾通红着,祈求一样命令道:“说不是真的。”
只要赵宴时站起来,那片衣角就会从他手里滑落,梁安不知怎么了,在这种时候,已将一切过往击垮存疑的当下,他仍旧想要从赵宴时口中听一句话。
如果得不到回应,那从前种种的虚伪灌注在梁安人生里成了怎样笑柄,为赵宴时舍弃的都不要紧,他甘愿的,但因此受到伤害的人,他拿什么偿还?
下巴被捏住,梁安从未以这种可怜脆弱姿态面对过任何人,这一刻却不得不在泪眼朦胧中被迫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人,想要从中看得一些真心。
这里太暗,只有月光还在为他们照亮,朦胧月色,昏暗牢笼,将月白衣裳的人照得灰蒙蒙的又散着柔光,映着天生而来的灰色眼珠,像是凭空显形的妖精,瞧不清楚。
“直至这一刻到来前,我都想过推翻过去,有你很好。”
“也想就此算了,不甘心比起真心也差了许多。”
赵宴时手背划过湿淋淋的脸颊,将梁安脸上的污水蹭在了自己身上。
“我本什么都不在乎,因你动摇半分。”
梁安听见他笑了。
“剖我心换与你,始知此情真。”
【往后如何不论,只是眼下,我只要你。】
“那时我已警告过你,别后悔。”
脸再贴回地面,那片衣角从梁安手中轻飘飘离去,没费半点功夫。
暗中只有这可怜的光源,梁安喘息着歪头去找对面的人,勉力眯起一只眼睛,也只能看见一点点月光透过窗框照在月白后背上的几道木杆影子,像是背着枷锁的罪人,又像是被囚禁的月亮。
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绝不。】
“你食言了。”
他已离去,只有话在耳边。
“来程错乱,不过如此。”
“便与赵宴时告别吧,梁安。”
水牢外,莫述敲着折扇迎来撞上。
“怎么?看来平南将军并未全然信你。”
赵宴时冷眼落在他身上,漠然张口:“殿下。”
莫述一时没反应来。
“称本王殿下,免你跪拜已是开恩。”他接着道,“再若失礼,休怪本王无情。”
一番话使莫述又惊又怒,强忍着喉中话,微微作揖在他面前,仰脸笑得狠辣。
“莫某失礼,就请……‘殿下’宽宏。”
赵宴时似笑非笑,与他对视,不咸不淡道:“不如快些寻人将兰渝找来,皇嫂、侄女待他诊脉疗愈呢。”
不等莫述说话,他已走了。
自然没看见莫述瞬时变色的脸。
莫述直起身子,晦气似的扫扫衣衫。
想到病中的小郡主更是异常烦恼。
他深深皱眉,察觉赵宴时和从前不同。
这杂种向来冷情冷性倒是听话,先前刚来宿州时候那番为难,都是莫述擅作主张的主意。
宣王不曾交代这些,对赵宴时也的确宽容,莫述却不得不多想三步,下马威来搓搓锐气,就算这不受宠的本身是个泥人,也要先吓得他不敢伸手,不该他碰的,叫他半分不敢有染指心思。
好在这两年来倒是老老实实留在琳琅阁院里做个傻子,否则莫述岂能容他胡乱蹦跶?
除了他,还有勾栏里龌龊腌臜不干不净的婊子,也敢一再依靠着赵宴时便宜王爷的名声接近王妃郡主。
坏就坏在王爷实在宽容大度慈悲心肠,换句话讲倒有些妇人之仁,成大事者怎能拘泥于此?
“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他啐道,“叫一声王爷,还真当自己是殿下了。”
这蠢材不会以为帮了宣王一二便自居有功才这般不逊的吧?若还在做待陛下登基他也能分一杯羹的美梦,简直是天大笑话。
待到事成,岂能容你?
就算王爷宽仁留这杂种性命,要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去岂不容易?
还有那轮千金唤不来的天上月,莫述偏要叫她坠落泥潭,命赴黄泉。
曾使他蒙羞之人,合该去死。
他冷笑一声,偏身叫人:“赵宴时不中用,殿下现下只怕已大事将成,圣旨来前必得从姓梁的身上拿到印信消息,照我吩咐去做。”
“是。”
随从退下,莫述皮笑肉不笑地,偏头看向关押梁安地。
他若识相另寻明主,宣王殿下登基后自然优待,既死性不改,别怪他使些手段了。
殿下仁慈,不忍做这些事,他为殿下肝脑涂地,做起这些事来折损寿德也心甘。
折扇掩住口鼻,莫述离去,想着王妃、幼宁病中之事,还真是不得不想办法找到那有些本事的小子。
他眼神阴鸷,眼前闪过畜生在众人面前将他扑倒在地的情形,和它主子一般该死。
心中对赵敏时行动却半点不忧心,他们为这一天已筹谋太久,皇朝早已溃烂,如今只需要一个人正大光明走进去拯救苍生。
救世主除了赵敏时,不会再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