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为何?”
光明殿内,顺和帝没在龙椅上,而被迫坐在地上,倚在墙面仰头看人。
对面是他的兄长,是赵琮时三十余年人生里唯一真正算作兄弟的人。
自幼时起,只有皇兄一心为他,就算父皇如何威严,皇兄总在他迷茫失落时出现,搂住他肩膀安抚。
他说:“琮时莫慌,有皇兄在。”
自幼体弱多病,人人拿他当玉瓷一般看待,将他里外围严实,不敢他磕碰半点,更遑论有玩伴。
兄弟们之中,妹妹丹曦喜欢与梁绍林凇平两个混在一起,萧贵妃宠溺老四,又与已逝的慈贞皇后有嫌隙,怎会教导自己孩子同太子在一处玩耍。
六弟弟从假山上摔下来坏了脑袋,老五懂事请命带他出京到凉州封地上去。
老七赵宴时生来异瞳女相,宫人们总是忌讳提他,仿佛是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太子几乎忘了他的存在,直到那一天,喝到了他割破手腕流出来的血。
提起这些也只是想说,太子赵琮时真正的兄弟,只有皇兄赵敏时一人。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皇兄瞒着众人悄悄带他在园里奔跑,在御园登上高处放风筝,在池塘边看那些肥胖可爱的锦鲤。
即便着凉病倒,咳上十天半月,太子总是高兴的。
这是赵琮时永不会忘记的时光,是他的尊贵人生中唯一真正快活的日子。
像个人一样,无畏奔跑,去放风看雪,扯着风筝线在天上,瞧见弘文帝身影就匆匆忙忙逃走,回头看一眼皇兄,心照不宣地偷笑。
那时他一病倒,皇兄不顾性命安危,无诏入京跪在宫前哭得泣不成声,更是开凿运河,运山来京为他建造养身园林。
此后种种,没有半点错处,赵琮时太子走向皇位这一路来,没有皇兄,只会更为艰难。
天下间无人不知,宣王太子兄弟亲厚。
一朝颠倒。
赵琮时晕厥中醒来,憋闷不住地想哭,胸口疼得不行,只好扶住胸前,乱糟糟地急促喘息。
林广微护在他身前已体力不支,赵琮时泪眼中看着歪倒在一旁头发花白的右相,万万没想到,这两年来遭他冷眼的右相,终究还是只有他不顾生死护皇帝周全。
随即想到,对林广微的疏远来自于谁,宣王,严汝成。
他连带着将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帝王的猜忌一同推到了他二人身上,因此更是痛恨。
“琮时。”
宣王走近过去,挥开林广微抬起的手,并未居高临下,而蹲下来与他的万岁弟弟对视。
“皇兄。”顺和帝艰难叫道。
他闭眼,再睁眼,一切并未如噩梦消散。
皇兄从未袒露过野心,赵琮时不相信一个人为一个位子可以等上二十年,因此他抬手想抓住皇兄的手。
看出他意图,赵敏时伸手过去,任他抓着。
“你是,是骗朕的是不是?”
这话可笑,从皇帝口中说来更是可笑至极。
什么人会用谋反来对皇帝开一个要命的玩笑。
赵敏时哄孩子一般,温声回他:“不是。”
天雷炸响,赵琮时震惊之下反而笑了两声,喉中响了两声呕出血来,顺着下巴淌下去。
“你为何……为何——”赵琮时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很快又说不下去。
宣王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帮他擦干净。
“为何夺位?”他替赵琮时说出口,随即笑笑,“我在等父皇来,一并与你说清楚。”
外面有人喊道:“太上皇驾到——”
“巧了。”
眼神一闪,赵敏时将擦血的帕子塞进顺和帝手里,起身将衣裳整理齐整,挥挥手而已,严汝成立时将圣旨呈上前来。
是禅位诏书。
“逆子——”
抬着弘文帝进殿门的软轿还没停稳,歪坐在其上的弘文帝已抖着手指怒而向他的大儿子,再寻到角落身上沾血狼狈的皇帝儿子,连头都控制不住抖动着。
“父皇。”赵敏时上前去,帮他打理好被风吹乱的花白发丝,笑道:“这里哪来的逆贼,只有您的儿子。”
这两年来,弘文帝靠药续命,情况时好时坏,至一年前吃上炼化的丹药已比从前好上许多,也只是对比从前而言。
眼下他许多话憋在胸中说不出来,眦目欲裂。
严汝成再过来,呈了另一道旨意来给弘文帝,是太上皇褒彰长子敏时仁厚宽德可承大统的旨。
“父皇,当日你疑心起,将我留在京都,不肯我再回宿州去,如今看来,似乎全无用处。”赵敏时温声道。
他从未因弘文帝的敏锐担忧,他有足够的耐心,二十年已过去,即便再等上二十年他也能等得。
等到弘文帝头脑不再清醒,等到顺和帝身边空无一人而只能信他仪仗他。
“父皇有所不知。”赵敏时笑道,“你当小七是个只求保命的傻瓜,他却聪明,懂得与我作伴,我不回宿州也好,你将他指去宿州,又算是什么圣明主意?”
从未想过这不起眼的七弟胆敢向他许诺。
其时的太子正遇良医杨守仁,当年赵敏时飞奔回京看望太子弟弟,家宴后,四下无人时,那双灰色的眼睛在月色下格外醒目,叫人心尖一抖。
“皇兄,我来帮你。”
那年他不过才十七岁。
谨慎如赵敏时自然不可能全然信任,却也慢慢将老七列入计划之中当做一步可有可无的棋。
他安静不多事,一切事都做得水到渠成。
尤其四年前腊月,那场压垮了棚户区的大雪里,围剿太子重要一步来袭,满地的诛心打油诗散落之前,引起旁人注意的声音是——
【瑞王殿下晕厥过去了!】
那时,阴暗京都漫天落雪,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在间隙叫嚣吵闹声中,无人顾及之地,背对闹剧躺着,有双灰色眼睛盯着墙角刻着的四句太子施粥词,含着似有非有一点笑,眨眼间将落雪抖下睫羽。
瑞王殿下急火攻心,晕得妙啊。
“赵庆时到——”
宣王笑着拍拍手,看向顺和帝道:“你刚才想要知道的答案,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他回头再看他们共同的父亲。
“你说我是要抢,绝非如此。”宣王负手而立,无奈叹道:“立贤立长都该是我,你不过平白沾了女人的光,靠慈贞皇后死去才成了父皇心肝。”
明明可以弑君夺位,他偏不要。
他建功名,立口碑,在宿州一带成为了百姓心中的真神。
这皇位于他而言正大光明,名正言顺,不是什么逆贼。
赵敏时一步步走向光明殿正中的龙椅上,手缓缓划过,这次终于居高临下冷面看向他的皇弟。
他要天下人知道——
“你座下的位子,本来该是我的。”
如今来拿,已迟二十年了。
他诡异笑笑,听见殿外一层层传来的声音。
“要弑君的更是另有其人。”
骨瘦如柴的男人从殿外进来,纵是萧贵妃在世只怕也已认不出这是她疼爱着养大的儿子庆时。
在畜生圈里闹着自杀的人,大皇兄以给他报仇机会劝解他忍一忍。
“好好活着,才能为你,为你母妃报仇啊,四弟。”
他凑在双目通红的赵庆时耳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野兽低语。
等这一日实在太久,太漫长了。
赵庆时失魂落魄走近,接过一旁递过来的长剑,双手抱着在地上拖行,一步步走得艰难,只有剑划过地面的刺耳声音,向顺和帝而去。
窗忽然开了,一阵冷风袭来,吹散了屋里仅有的热气。
顺和帝唇边溢血,瑟瑟一抖。
慌忙跑去看旁地窗户开了没有,看小郡主房中无碍,皎洁安下心了。
她掩着胸口不顾仪表在廊厅蹲下,忽然耳尖一动,僵在原地。
等人走了她脚抬也抬不起来,却无论如何咬牙撑住站好了,心跳到额角,她强忍着惊惧恶心,压下喉间呕意,拎起裙子向府外跑去。
不行,不行,棠月小姐,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