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喘不过气来,捂住胸口再次倒地。熟悉的窒息感又来了,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药,他掐住脖子,很快脸色青紫,药呢!
“莫慌。”
这声音,是那个自称恒渊妻弟的人。
“你每日吞食的丹药中添了一味好药,以至亲骨血入药,你自当万寿无疆。”沈濯灵的声音冷冽,将银针刺入穴位中缓他一口气,“不服送丹药如何痛苦,想必你已尝够了,听闻弘文年间,陛下疼爱太子之心日月可鉴,想必正是如此,赵琮时的骨血才能数次救你性命。”
琮时,琮时?
弘文帝的瞳孔猛然收缩,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在吃……他的琮时?他曾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他的太子,竟成了他续命的药引?
弘文帝疯狂挣扎,拒绝张口,偏头没看的裴真闻声迅速拉开沈濯灵,怕他被伤。
瓷瓶从沈濯灵手中滑落,摔在地上,丹药滚了一地。
很快,蚁虫啃噬骨髓的痛痒难忍袭来,弘文帝滚到地上,无法呼吸,艰难伸长了胳膊,下意识去抓那粒近在眼前的药。
直到摸到盛天的鞋尖,他如同丧失了一切理智的野兽,终于把那粒沾染了灰尘的药吃进了嘴里。
那里有他最爱的儿子。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弘文帝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他的眼中满是泪水,不知是不是为了他的儿子。
在他竭力倒下的时候,听见谁在说话。
贤太妃小心把他扶起来,擦掉老人额上的汗,低声说:“慈贞皇后陵寝叫钦天监瞧过了,风水不佳,不利朝廷,已着手开启,另寻他处安葬了。”
鸢芳,鸢芳——
弘文帝喉中发出“嗬嗬”声响,喉头痉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他的发妻,是他百年后合于一坟的唯一的妻子。
“陛下福寿绵长,只怕日后,与慈贞皇后,便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那口血吐出来的又急又快,染红了贤太妃的衣裳,她并不在意。
瞧着裙角的血,像是瞧见了二十年前小小的晗时从那座为太子祈福的山上跌落,抱在她怀中血流不止,却无论如何也请不来的太医。
哭干了眼泪的母亲换不回孩子的康健,而慈爱的父亲只为了他唯一的儿子茶饭不思,搬空了太医院要全天下的人为太子陪葬。
梁安如遭雷击,喉头哽塞,自目睹弘文帝匍匐于地,颤巍巍地捡拾那粒药丸塞入口中的刹那,他毕生所信奉的一切轰然崩塌。
他凝视着曾端坐龙椅近三十载的语阎乄北赵天子,心中隐裂,仿佛听见王朝根基崩解的轰鸣。
一国之君,如丧家之犬般匍匐在尘埃中爬行,令他骤然生来北赵将倾的崩溃。
倘若弘文帝当真铸下大错,梁安宁可亲手了结他的性命,也不愿目睹象征着北赵尊严的九五之尊,在尘土中舔食那粒丹药。
那丹药或许能救他一命,却在他抛下尊严的那一刹那毁了北赵天下。
梁安对他们的恨感同身受,却仿佛灵魂出窍般,抽离于躯体之外,远而无力地注视着这一切。
数代人用血肉筑就的皇权壁垒,千万人以性命守护的帝王威仪,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作齑粉。
梁安双目刺痛,难以置信眼前所见,更无法接受在场众人精心策划这场羞辱北赵皇帝的闹剧,冷眼旁观赵皇沦落至此,却无动于衷。
若连他也参与其中,那百年来无数忠魂用热血性命书写的“忠”字,将化作一沓废纸,与匍匐在地的弘文帝一同毁灭。
“轰——”一声巨响。
梁安匆匆回头,听见有人叫“陛下——”
他呼吸凝滞,恍惚从弘文帝身上看见了赵宴时沦落至此的影子。
他们布下此局,绝非仅仅为了羞辱弘文帝这般简单。
光明殿的门轰然打开,刺目的光倾泻而入,又在门扉闭合时骤然消逝。
立于门前的赵宴时身形摇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将方才所有的荒唐戏码尽数截断。
梁安面色剧变,本能地想要上前,却被盛天横臂拦下。
殿外又传来阵阵轰鸣,似惊雷又似炮火。
梁安僵硬地转过头,与盛天四目相对,心终于死了。
“师父。”他艰难叫道,带着止不住地抖,“除了……太上皇,他人何辜?”
盛天站在光外,被阴影覆盖着面目。
“我要赵昶眼睁睁失去所有。”盛天说道,“包括北赵。”
外面尖叫兵马声阵阵,让人知道,京都已破。
“是谁?”梁安的声音在颤抖。
哪里来的兵马,他分明知道答案,却坚持想要问一问。
“你知道的。”盛天说。
青州。
视同盛天如梁守青的青州人,将他和父亲看得一样重的梁安。
他们一步步将盛天带到了更轻松从容的位置上。
“我此一生,欠梁兄太多,再还不清了。”盛天说道。
梁守青在世,他尚可以忍。
梁守青死了,梁安被召回京都,盛天知道,是时候了。
即便如此,盛天从未教梁安走上歧路。纵使心中恨意滔天,他仍循着梁守青的方式教导梁安。
教他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守正的将军,做不欺暗室的君子,做顶天立地的脊梁。
那枚无人寻得的印信,几乎让梁安丧命的印信,他从未担忧会落入贼人之手。
那是师父,是比放在梁安身上更稳妥的地方,即便歹人抓走梁安,将他剥皮抽筋,梁安永远不会说出盛天的名字。
梁安唯独没想过,有朝一日,那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他亲手为盛天敞开了大门,让盛天率领着誓死保家卫国的青州军,长驱直入,直捣北赵的京城。
青州对皇帝的恨由来已久,没有梁家人牵制,造反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弘文帝从一开始便想错了,若不是梁守青一家忠诚,北赵要掀翻王朝的人远比想象的还要更多。
他们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带领着他们走向另一条截然相反路的人。
而盛天,再合适不过。
梁安深深垂首,盛天却已迈步向外,离赵宴时越来越近。
“师父!”梁安喊道,“可他无辜!”
是,即便对赵宴时再有挣扎,在盛天一手策划的这场旨在摧毁弘文帝的计划中,赵宴时着实无辜。
赵宴时凝望梁安,唇角的血都像是染花的胭脂。
“靖之。”他轻声说,“无妨。”
像已毒发的人并不是他,而为梁安的急切高兴。
盛天冷盯着他,压低声音:“我说,不准你对他有歹心。”
“那不是歹心。”赵宴时回道。
盛天眉心敛起,就在即将接近赵宴时的刹那,一柄剑横在了他的去路上。
他古怪笑了一声,紧紧盯着梁安的脸,又越过梁安,看见了他背后那张格外苍白却平静的脸。
“哈哈哈哈,报应,报应——”身后传来弘文帝翻身而起的癫狂大笑,他目睹师徒争执,却又止不住痛哭流涕。
他时而狂笑,时而痛哭,口中厉声咒骂:“彭开阳,这就是你的报应!”
“咻——”一声,盛天手中的短剑直刺弘文帝,伴随着他的尖叫声,盛天猛然转身,目光如刀般刺向梁安。
方才的平静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家破人亡,上下惨死,隐姓埋名痛不欲生,我这一生好事做尽,落得这样下场,也叫做报应?!”
教导彭开阳的夫子陈方,一生教他坚直廉正,光明无私。
要他璀璨如焰,盛放之时灼灼耀眼,仿佛能照亮天地。
所以取字长明。
“这世间却如何对我!”
盛天退了半步张开双臂,在弘文帝的哀叫声中嘶声喊道。
“天理昭彰,何曾善待于我?善恶有报,哪有半分公允!”
他捂住胸口气喘,想起过往从前,眦目欲裂。
他呼哧粗喘,眼底沁血盯着他最爱的徒儿。
他说:“天若怜我,便叫你梁靖之闭一闭眼叫我过去。”
咬牙颤抖,梁安看着师父,克制不住落泪,持剑阻止他的手抖得不像话。
“梁靖之若不怜我,便将剑刺过来,杀了他犯上作乱死有余辜的师父吧!”
【人哪里是靠念想活着的?】
【没有念想也得想着往后活,将那些痛那些恨记在心里靖之,提起你的剑,把你的苦刺进敌人的胸膛。】
【这里。】
“这里。”
盛天抬手,食指中指并起点在自己左侧脏器处。
【像师父过去教给你的每一次一样。】
“瞄准这里。”
他握住了梁安的剑尖,抵在心口上。
“用尽你毕生所学,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