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州城中,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活捉,囚禁至今,生不如死。
时至今日,他亦筹谋半生,为报恩也好,私欲也罢,早将自己所有一切掏空。
他的女儿,还未有一日亲耳听到她叫爹,他为送她上后位,为她的孩子成为这天下最贵重的女子,亦付出所有。
他强忍着骨肉分离之痛,每每遥遥相见,却不敢相认。
最终,这一切却如竹篮打水,成了一场孩童嬉戏般的耻辱与笑话。
眼前是丢在地上的文牒,上面赫然印着左相批红与弘文帝御章,内容正是批准盐商往来南祁的通行令。
严汝成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竟笑一声,干脆带着镣铐歪坐在地。
“成王败寇。”他淡淡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自古以来,不外如是。”
同样的话,弘文帝已说过。
梁安点点头,没有多言。
他不需要严汝成的自证,也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
向林凇平去的距离不过十步,梁安拖行着脚往那头去,唇边的血不住坠落,染红了他走过的路。
“是吗?”他站在林凇平面前,头一次没蹲下与他平视,“荣哥。”
“是。”林凇平回答得干脆,没有多余的解释,只说:“吴向岳手中,尚有当年不经他人,直向户部拨款的批文。”
若拿过来看,上面的内容普通,不过是购置大量火油,事由是宿州开凿山矿。
而那大批火油不曾停留,经由宿州直走水路到了青州之外。
批文与文牒联合起来,借由南祁之手,在盐马道上燃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他的大哥梁绍。
梁安笑了一声,笑下是被血染红的牙。
他回身,与恒岚对视,伸手去拿她手里的剑。
“将军!”伏山看没能阻止他,不住摇头,害怕他当真动手伤了小兰,紧抱着恒岚的手。
梁安用力一夺,剑已握在手中。
“靖之。”恒岚低声叫他,还是拼力给了他一个笑,“对不住了。”
她仰头,盯着他说:“还我爹娘清白,替师父洗刷冤屈。”
这是遗言。
“兰渝!”林鸿羽情急之下冲过来,却未能碰到梁安。
几人怔住,回头看他。
“怎么了?梁靖之。”弘文帝缓过神来,重新坐直身子,靠在玉阑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今日朕便告诉你,又能如何?”弘文帝的声音冰冷,“朕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待如何?”
他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甚至强撑着踉跄站起来,深深喘息后,深觉这身子内里已的确腐朽,叫他怒意横生。
“‘忠君’二字,你可做到了?!”他质问。
“梁家三代忠烈碑文尚在太庙,你父亲忠勇大将军的衣冠冢朕尚且厚葬皇陵之中。”
他紧紧扶着栏杆,一步步后退,退到了龙椅前。
他枯瘦手指划过满殿狼藉,挥手指着在场人,从南到北,粗喘着喝道:“一群欺君叛道的反贼!今日你们纵然成了事,来日史书留下的必也只剩唾骂!”
“尤其是你!”指尖点在梁安眉心。
弘文帝仰天大笑,气力不足,撑在了龙椅扶手上,他忽然回头,那眼神像从浑浊中迸出利刃的精光,切割在梁安身上。
“粱震霆,梁伯昇,梁守青,梁绍。”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戳进梁安的心口,“连同纪宗冲,和你今日一起,葬送在此。”
“什么忠臣,什么良将,今日之后,赵史再无你一家勇名!”
“你当日应了朕的话,可曾做到半分?!”
他笑着笑着,忽然老泪纵横,想起他的太子琮时。
当日,弘文帝看着被他召回京都,跪在脚下的梁安,心中五味杂陈。眼前的将军如此年轻,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他心中升起妒意,却仍放下了一国之君的威严。
对梁靖之说:“朕便将太子…暂且托付于你了。”
“当日你如何应朕?!”弘文帝眦目质问。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想起他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想到在这群混账东西欺侮之下,连发妻陵寝都未能保全,怒不可遏。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他点头,对着眼前异常冷漠而也不似当年的年轻人,扬手给他看破败宫殿,满目疮痍,遍地血污与尸骸,“这就是你给朕的忠——”
回应他的,是冷凉的剑。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在意料不到的平静杀意中,那把剑穿胸而过。
弘文帝踉跄后退,双手无力地抓住剑刃,挣扎中打偏了梁安束发的冠,散落了他一头墨发。
“我本就是梁家最后一个忠臣。”梁安施力,冷冷凝望弘文帝跌坐到龙椅上,盯着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也只愚忠到此了。”
“靖之!”“梁安!”
叫他名字的人太多,分辨不出是谁了。
他们齐声说:“你不能——”
弘文帝瞪着双眼,口中呕出血沫,呛得他说不出话。
梁安松手,垂落弑君的手。
“我能。”他说。
愿为梁门尽孤忠,耻作天下至愚人。
忠义不该是困死良将的棺椁。
这王朝最忠的臣,亲手弑杀了他一家效忠的君。
那些在脑海里挣扎着喂养他长大,又撕扯着叫他守忠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回身,看着震惊之下走到他面前来的人,皆仰头望他。
这些人即便骗他,将他织进陷阱里,可拼死也想守住梁安的名,他们为护“梁”字,把梁家孤将梁安团团围住,令他也为此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他对恒岚说:“清白,你们留着。”
若此地需有人走这一步,该是梁安。
是非功过自有睁着眼的人评说,梁安苦苦支撑着的,从来都是海市蜃楼,他父亲不会在意,娘亲不会在意。
他们自始至终要的,从来不是忠名。
殿门大开,寒风呼啸而入,吹散了梁安的长发。
他冷然抽出沾染君血的长剑,掷地嵌进光明殿寸许,不再挣扎,也不再回头。
林鸿羽久不言语,扶剑阔步出去。
“翰昀!”
角落里传来叫人陌生的声音,是林广微的。
林鸿羽脚下未停,衣甲碰撞声中,举起剑来大喝一声:“住手!”
声音如雷霆在殿外炸开。
他扯起青州旗,翻身上马,一路嘶吼着:“传平南将军令,住手!”
平南将军的姓氏,曾是禁锢梁安与皇帝的牢笼,可与此同时——
梁安向外走,在呼啸进殿的风雪中蹭掉唇边的血。
当梁安冲破桎梏,就该明白,梁姓不是他的枷锁,而是他达成所愿的利刃。
纵然有人带他们逆反,纵然心中有恨让他们在厮杀中忘却这是自相残杀,但梁安来了,他们就停下。
无需兵符,不用圣旨,这是皇帝惧怕的缘由,也是梁安应当接受的事实。
凡能舍得忠名,狠心做个功高震主的将,容得一腔沸腾在血脉里的烈与勇,天地之间便只剩他手中剑戟。
神佛难阻,君命能违。
这本是父兄在世时,那位少年将军的模样。
他踉踉跄跄走到门边,看见一抹淡色就在侧光里。
靠在墙上止不住深喘的人静静凝望着他,目光中尽是梁安从未瞧见过的灼热。
“陛下。”梁安抬手想蹭掉脸上的血,却沾染上了更多人的血,“我犯下死罪。”
他好像只是短暂停留,很快要擦身而过,向殿外去。
赵宴时同样被血染红苍白脸颊,他僵硬着,没看被永远钉在龙椅上的父亲一眼,强忍着腹背疼痛,直起身子站好。
他默默看着,被血污凝住眉眼的将军,很想掏出帕子擦一擦,抬手瞧见自己也满手暗红,只好作罢。
“今夜出这扇门的是弑君逆贼。”深喘一息后,他说:“回来的......是朕的平南将军。”
朕与梁卿自后无龃龉之事,无失和之时,情同金石,相期百年,万岁千秋,不销交好。
我早已回答过你了,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