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雪耻(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532 字 2天前

当然非一日之功。

“靖之!”

那时,夜空中,轰然升起三枚焰火,印在梁安眼里。

他目中燃星,明白果然来了。

从远处纵马而来的人高声大喊,和梁安心中浮起的消息重叠。

“宿昌河有异!”

梁安说:“多谢你回来,恒岚。”

而有关这场迟早会来的大战,梁安并未慌张,而与恒岚并辔,在颠簸中,互通消息。

一瞬间像是回到过去,像是须臾数年不过大梦一场。

可又什么都回不去了。

“沈兄……”梁安停住,换了称呼,“舅舅他……”

沈濯灵对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料,恒岚也正因此无论如何随他而去,她已失去师父,只剩陪刚相认的舅舅走过一程。

“他……很好。”恒岚眼中渗泪,还是吞回去,笑了笑,“有我,有裴老板,他说已够了。”

哪里够呢?实在不够。

只是临终,只能说很好了。

可总是想要裴真能忘了自己的人,弥留之际控制不住心的人,胡乱抓住他。

即使在这种时候,沈濯灵依旧还是那副鲜活的二十岁模样。

这样一副不会衰老的容颜,内里却已衰老得难以支撑他活着。

越是如此,越叫人难以接受他将离去。

裴真哭得已说不出话。

“阿淳。”沈濯灵反而平静下来,紧紧抓着两人的手,“我很好。”

恒岚伏身哭道:“舅舅!”

“你很不像姐姐。”沈濯灵手从她额上抚摸而落,“往后,忘了那些恨,活你自己的吧。”

最终的话,自然还是留给裴真的。

“对不住了。”他说。

这话在过去二十年里,他对裴真说了无数次。

后面总要接一句:“忘了我吧。”

每次换来裴真的滔天怒火。

【神会保佑该保佑的人,不拘于一颗球,阿淳,别生这些气。】

可沈濯灵知道,他从不是神会保佑的人。

【若今日换作是你,也能在我面前,刻意求死吗?】

【不会。】沈濯灵说。

【我迟早会死,却绝不会叫你眼睁睁看着。】

【若果真有那一日,凡我撑着一口气,能与阎罗争上一时三分,也会躲开,否则断不瞑目。】

运是争来的,命不是。

他也已强撑着,拖着这破烂身子走了很久。

直到如今,聪明如他也难分辨,究竟是因仇恨撑着,还是因……裴真。

他总想,会安静死去,绝不叫裴真瞧见。

死到临头,偏偏想要握紧他手。

舍不得啊。

“阿淳。”

二十年来,沈濯灵头一次这样哭,像要把命从眼泪里流干净。

哪怕哭起来喘得口鼻喷血,他也止不住,终于还是痛哭着,玉白双手染红了,抱住裴真的脸。

“我是个骗子。”他口中淌血,狼狈至极。

所以他说,不想裴真瞧见这样的沈濯灵。

他不干净地来,不干净地走。

留给裴真的从头到尾都是污浊,也太过肮脏了。

裴真无法回应,泪堵住了他的喉咙。看着那些擦也擦不干净的血,溅到他身上哪里,就在哪里蚀穿一个血洞,痛不欲生。

“若有来生……”沈濯灵说不下去了。

他不想约定来生了。

阿淳……

沈濯灵捧着他的脸,颤抖着落下被血染花的唇,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个像样的亲吻:“好好活着。”

他拉住伏在塌边无声痛哭的恒岚,将两只手叠在一起,终究还是只能对不住他:“替我照顾好岚儿。”

裴真,那些假作不懂,都是怕有朝一日离不开你,其实,我一直都……

算了,算了……

他挺直身子,控制不住呕血,手脚脱力,从裴真怀里挣扎坠落。

他喉头痉挛着,像婴孩只学会了这两个字,惊恐着喊:“阿淳!阿淳!”

“沈濯灵!”裴真喊出来了。

他将人拥入怀中,疯了一样哭叫:“你这个骗子!”

“阿淳!”

“别忘了我,别忘了我——”

从前总想,还是忘了我吧。

我这样的人,带着满身恶意,装得十分清白,接近了那样那样好的你。

这么好的事,我怎么配得上来生?

可是,可是……

别忘了我吧,别忘了我。

恒岚寥寥数语,梁安红了眼眶。

“我跟裴老板说过了……”恒岚说来显得平静。

“舅舅既去,那些承诺不必记挂在心上,我不必任何人照拂,往后他便随心生活。”

梁安听罢,恍然忆起初见沈濯灵的光景。

他没能回应恒岚,只在心底里说,那太难了。

也许沈濯灵会想自己顾此失彼,梁安想,他是以“照拂恒岚”为由,强拴着裴真活着。

否则……

那样的蚀骨之痛,梁安一样承受过,他明白,在这种时候若无羁绊相系,人很快会颓丧至失去生的信念。

“他执意带我同行,要践舅舅生前之约,带着他的骨灰走遍四海。”

船到宿州,立时察觉到不对劲。

裴家探子很快来报,裴真明白,恒岚有自己的使命,于是为她备了快马。

骏马踏碎月色直奔京都,正撞上梁安。

令她惊诧的是,梁安无半分惊讶,仿佛早有预料。

“靖之,若许慎一决心走水路过来,证明他做足了准备。”恒岚沉声道。

她明白鸿羽在京都起镇守作用,梁安也只剩她了。

“我随你一起去青州,带了青州兄弟兵分两路,你戍青州,我杀回援。”

让她还不清的债,也多少舍了这条命,还上一些。

梁安为这决绝之态心头酸楚,可这次,他不要他所珍视的任何人“抱着必死之心”面对。

“陛下登基,我独返京都。”梁安说,“连你们都不曾察觉,可见旁人,更无从察觉。”

恒岚一怔。

“来的路上,你瞧见过吗?”梁安抬手指向夜空,“一路飘着的各色焰火。”

恒岚眼神一变。

听他说完原委,震惊之下,只剩那句:“如此,才不负平南将军之名。”

宿昌河上火光冲天时,镜州城中,守将宗儆邦步步后退,眼中含泪,跪在地上又是震惊。

他没想到梁安会来。

伏山慌忙去扶。

“宗将军。”梁安站在跪着的人面前,没扶起他,“你说你改名换姓都为报答我外祖,立誓荡平东邦……为何一错再错?”

从前,他见梁安如见旧主。不过不惑,一头白发,可见殚精竭虑。

他将纪宛在世时,留给镜州的信一封封好好收藏。

若是薄情寡义之人,怎至于此?

可,也是他——

“听闻我要去青州,你称病拖延。”

事发当时,梁安只是个不愿疑心的傻子,当一切线牵在一处,梁安自然想得明白。

献氏攻进奉川,再自潭州进镜州,无人知晓那时梁安就在镜州附近。

他想那是天赐良机,给了他攻其不备的机会。

于是匆匆回到镜州城,去见了宗儆邦,将计划和盘托出。

而后,宗儆邦的一杯茶,梁安晕厥。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在庆幸,好在宗将军是可信之人,好在他思虑周全将一切告诉宗将军。

总能赢的。

再清醒来,只剩一句“不敌献氏”。

事情完全没有按照梁安所预想的发展,战况、镜州城防、宗儆邦……尤其是对献氏行动的预测,完全失误。

那时,梁安站在雨里,想要让大雨浇透他清醒一些,想明白究竟哪一步出了错,为何算无遗策却满盘皆输?到底为何他无能到如此地步?

他从未想过的事实,就在细枝末节里。

只是梁安不肯相信,又或者说,从未以那样恶意去揣测一个守城将军。

梁安知道“疑心”这两个字,对一个忠心武将来说,有多伤人。

他宁肯承认自己无能,也从未想过去疑心那些人。

“宗将军。”梁安说,“你不该。”

伏山震惊,急起来又说不清话了,他在说:“宗将军,你不可能通敌的!”

宗儆邦五体伏地,像是要沉入泥土里,身体颤抖着哭泣。

“你为外祖,为我娘,为我们受到不公待遇,为镜州百姓被遗忘如此凄苦,恨极了他们。”

那些“他们”,是弘文帝,是京都里的贵人。

宗儆邦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也许,你也从师父那里得了些底气,认为大家联合起来推翻赵氏,日子便好起来了。”梁安单膝着地,“可是,宗将军,果然能如此吗?”

无论有如何说辞,如何美化,都不足以抵消一个守城将军“叛国”的污名,纵有千万般理由,与外敌合谋便是罪。

那些因阴谋佯败而死的士兵,何其无辜?那些在这些故意没能守住城池的战争中,家破人亡的百姓,又有何罪?

“末将……万死难辞!”

梁安扶起他,不是要听他忏悔。

只是告诉他:“外祖和娘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你怎会不知是什么?”

宗儆邦已不能再留在镜州做将军了,但在那之前:

“在离开镜州之前,胜一次吧,为了百姓。”

宗儆邦额头抵着青砖哽咽:“……已太晚了!”

东邦杀进来了。

梁安踱步到地图前,沉声说:“不晚。”

那就是,他对恒岚说过的,梁安孤身一人回京都的理由。

他将箭头狠狠扎进其中一点,眸光闪动:“我已准备太久。”

时间溯回,赵宴时登基之前。

夺回潭州。

潭州城头火光冲天,他带去的人在和投诚的百姓清点东邦守军。

听着嘈杂声音,梁安站在篝火前,眼里跃起火苗。

“将军!”

“梁将军!”

他回头,两个半大少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脸上还沾着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