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和豆子挤到他身侧,争着比划自己擒敌的身手。
梁安还是给了他们一个笑,把俩人肩膀抱住赞道:“两个小英雄,做得好。”
那一瞬间,梁安恍惚看见了爹。
梁守青在青州战场上不苟言笑,但从来不吝啬夸赞那些勇敢的孩子。
他也曾这样将梁安和鸿羽伏山他们通通拥在怀里,哈哈笑着:“咱们青州娃娃都这样厉害,看来日后有对面苦头吃了!”
引得全军大笑,齐声喝“是”。
他回神,看两个缩在他怀里的小毛头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激烈讨论着,谁抓了一个,谁抓了俩……
“豆儿,小山。”
两个少年抬头,眼睛都亮晶晶的,看着同样闪着光的将军的眼睛。
“我有大事要交给你们,你们敢不敢应?”
俩人听来,激动地浑身发抖,脸都胀红了,比着谁的声音更洪亮,齐声喊:“敢!”
“答应了,可不准喊苦。”
“绝不!”
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梁安也曾有过。
耳边是爹的笑声:“少年儿郎,该有不肯随俗的倔样儿!”
“好。”梁安眼里燃出两簇火,“我说,那些大人,以后可要听你们调遣。”
梁安决意东行前,恒岚来得恰逢其时。
他已将一切布置妥当,而恒岚,能替他去更好执行。
在江河下游埋木桩,自然非一日之功,那是数不清的人夜伏昼隐的结果。
当恒岚佯败,诱敌深入浅滩,水军一入,便有火箭待发,点燃那些他们引以为傲的火药。
纵使梁安远在千里之外,也知南祁此战必败。
那不是神仙行事,不是奇兵天降,是他将想护住家园的赵人凝在一处,日拱一卒,聚沙成塔。
他未走大路,乔装打扮,秘密行事。
他强迫自己不再相信任何从前识得之人,反而有了极其大胆的念头。
从潭州离开后,绕行至数个大州边界,更是永远不会出现在旁人视野里的,无人在意之地。
不进主城,不调官兵,不惊大营。
他拖着重伤之后尚未痊愈的身子,一步步深入偏隅之地,在乱世缝隙里私会山匪、收编亡兵、联络百姓,重新布设诸城防线。
双鸭山和大当家给他的另辟蹊径,成了他叩开匪寨的敲门砖。
他只留一句话,“要名要利,不想沦为他国俘虏的,来”。
要做的事实在太多。
潭州增设三层拒马,暗中调人日夜只练弓弩,所有守兵皆训练步战。
镜州地广人稀,地势平缓,要选偏僻之地伐林,堆木成障,断其冲势,挖壕设陷,破其战马。
淮州林密,山峦起伏,下钳关北傍台庐山有密集山林,正如其名如钳锁卡在要道,不止要拦骑兵,还要真正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
将从潭州得来的火药用在此地,只待敌军入谷,一箭燃林,以林为刃,以火为壁。
……各州各地,以脚程丈量出的结果,为它们、为它们之中的百姓,做足了一切准备。
他亲自设计更换了整套烽火图,每一座烽火台都能独立指向、传信、判断战线走向。
为夜间也能迅速获取信息,泉定的升龙火和焰火,除了被人用以阴谋,也同样被人用以阳谋。
那些在路途中被截下的信,那些依赖部分人更新的,可能传进耳里可能被捂住的消息,从此以后,不会再有。
三色狼烟昼夜不熄,八里烽台快马相衔。
他要的是不必依赖将令、不依赖主将、不依赖谁能听懂口令的信号系统。
风来云走,火照旧燃。将死兵去,烟照旧飘。
哪怕其中有人叛变,只要更多的人依旧守诚,就不至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平原上拒马成林,壕沟如网,山隘间火雷伏地,密林为障,粮草藏于百姓灶台,兵器取自旧矿深坑。
这张以匪寨为梭、民心为线的巨网,他只将线穿进针眼,让麦子、小豆儿们带着越发壮大的队伍,一针一线织了大半年之久。
不是所有人都是青州兵,这些被梁安以各种各样方式集结起来的人也有疑虑。
他们问:“若老天不眷顾咱们又可咋办?”
在有结果之前,他们做的事能不能成,似乎只能靠求天。
若如此,还是输得一塌糊涂,那便是……梁安说:“苍天无眼。”
旁人被吓着,向天作揖,说不该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天不怜我子民,敬他何用?天不佑我王朝,我便逆天。 ”梁安将剑擦亮收回剑鞘,扬声叫所有人都听得见。
“天要惩我,便叫天来。我与天斗,有何不可!”
他回京都,是为赵宴时,也是为骗天下人。
梁靖之的动向对他们如此重要,那么他就在京都,再也不去旁地。
他们愿意拿他当饵戏耍,那他就主动来做诱饵。
不论执棋人究竟是谁,所为何事,这次,他主动为棋,站在局中。
他听着来人报东邦动向,异常平静。
半年前埋下的杀机,如今,轮到东邦入局了。
东邦骑兵破雾而下,来势汹汹,连夜突袭。
镜州壕沟噬马,淮州火海吞骑,潭州弩阵蔽日。
无论他们逃亡何处,这张密不透风的网,专为补马而设。
东邦铁骑在自诩熟悉的疆域里,撞进了陌生的修罗场。
那些从未被当回事的小城、匪寨、偏哨,全在这一夜亮起火光,成了吞噬铁骑的巨口深渊。
信号火炬一柱接一柱,连成一线。
东邦号角催阵、鼓声轰鸣,齐声呼喝着勇往直前,无从挽回。
梁安站在镜州城上,凭四面八方燃起的烟火掌控了局势,看着整片战线如他所料,他四处张望,寻找应该在的身影。
火光染红山河那刻,东邦骑军仓皇败退。
一场仗,打了三日而已。
可胜负,早在半年前,就已定了。
“领军的不是昭珠……”梁安默念。
他拧起眉心,这和预料中有所偏离。
他为报一箭之仇,等了昭珠太久。
为迷惑东邦,用了他们所熟悉的青州兵法引诱。
即便梁安有八成把握,可他领教过昭珠的厉害,沉着心始终在等。
可直到赢了这一局,也不曾看见昭珠的身影。
只要他来,梁安绝不会错认!
那是杀了他兄弟们的恨,是一箭之耻,是这些年来一再被挑衅侵占的屈辱。
而他不会忘。
他确信,如此轻易输了这一战,察觉战况不对,昭珠迟早会来。
而他在等。
戎烈立在王帐内,掌心微凉。
三路溃败的军情刺目。
烽火布局严密,反应迅速,不像临时起兵,更不像北赵那帮尸位素餐的白痴。
他盯着各路呈上来的战报,指尖收紧,踹碎了眼前的木架。
果然是他。
帐帘被掀开的声音如刀,有人快步入内,连背影都异常坚毅冰冷。
“谁让你来的?!”戎烈回身,眦目斥道。
能在王帐中自由出入不必通禀的,自然只有他了。
吼完这一句,戎烈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缓神近前两步,抱住来人臂膀。
“阿昭,你怎会赶来?”
昭珠声音冷静,仰头问他:“这和先前说的不一样,你未曾说过是要来攻镜州,也没同我商议如何行事,为何瞒我?”
东邦语,是戎烈在笑里一句句教会的。
直至今日,也从未如此在东邦话中,感受到难以形容的窘迫。
这一连串的问题,令戎烈手心冒汗。
“王上!”帐外有人通禀,“我军急退二十里!”
戎烈切齿,闭眼。
昭珠依旧冷静:“为何不让我去?”
戎烈指节泛白,喉间滚动千言:“此战凶险。”
昭珠逼近一步:“你怕我输给那人?”
他看着眼前这个养他、教他、予他权柄的人。
他们携手,一步步将东邦改变成了如今富饶天下,戎烈说东邦天下是他的,也是昭珠王的。
昭珠不在意那些,他只是想要在意的人能顺遂。
这世上最了解戎烈的人,应当是他。
他一字一句开口:“你隐瞒战况、封锁情报,还撤了我亲军……戎烈,你到底要做什么?”
戎烈抬眸,眼神晦暗,攥住昭珠的手腕,失控之下像要将他折断了。
昭珠察觉到了戎烈的不对劲,他没有挣脱,也没再等他回答。
“你我在穹苍主下立誓,绝不欺瞒。”他盯着戎烈的眼睛,直到戎烈躲开。
他喃喃低语,是东邦语中向穹苍主祷告:“穹苍为证,我必赢回这仗。”
他转身而出,走得毫不犹豫。
他是东邦的一字并肩王。
百姓视他如君如父,戎烈敬他护他至今。
火光掠过他冷峻的侧颜,面具已在他手中。
若国破将倾,他该执戈而战。
为了戎烈,为了东邦生民。
—南祁—
听闻左非凡领军杀进北赵,许慎一纵马破宫门,马蹄声如惊雷炸响,一路疾驰到正殿阶下。
这下,总算像个不顾体统的奸佞权臣了。
他一路走,一路落叶般跪下的人伏地发抖,听见摄政王不顾朝上奏报,踹开两扇大门,簌簌抖落了一地冷汗。
“谁给陛下的主意?”许慎一逆光立于朝堂正中,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眼底寒光如刀,“告诉我。”
祁策在龙椅上绷直脊背,缓了两息,心如擂鼓。
喉头滚动数次,终于叫道:“皇叔!”
声音里带着惊怕,还有耻意怒意。
许慎一顾不得这些,他站在大殿正中,冷笑两声,要活吃了人似的再问一遍。
“孤问,”他怒意腾顶,不大的声音压得满朝文武跪在地上,直不起腰,“谁怂恿陛下出兵的?说!”
众臣瑟瑟发抖的沉默都像有了声音,在冷空气中互相撞击着胆怯。
“是朕!”
许慎一缓缓转身,听着咔咔作响如冰面开裂的骨头,回身去看他的策儿。
祁策收敛下颌,毓冕晃动着遮住了皇帝的面容。
“摄政王。”祁策挺直了身子,“是朕的命令。”
“好,好。”许慎一连道三声,“陛下长大了。”
他说完转身,笑已不见。
正与八百里加急回来的战报擦肩而过。
“陛下——”
蠢货,这群教坏了策儿的蠢货。
许慎一拂袖而去,漠然走远。
只有余音哭颤着传到耳边。
“全军覆没!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