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彷徨(2 / 2)

欺君 胭脂独白 2744 字 2天前

风骤起,赵宴时袖袍翻卷,他已迈步下阶。

李不为忽然攥紧拳头,换向朝赵宴时跪下,拦道:“陛下!臣有一策可献!”

赵宴时漠然不理。

李不为扬声:“陛下!您可以去!”

林鸿羽猛然转头:“你疯了?!”

李不为挺直了身子,膝行到雨里,总算追上,大逆不道揪住了陛下的一点衣角:“陛下……可以!”

让赵宴时终于止步。

他缓缓转头看向李不为,未语,眼中闪过凌厉的光。

李不为吞咽口水,也许飘进小雨而不得不眨动的眼睛,让他的慌张有处可藏,因此没再躲开。

他明白再强行劝阻,只会激得他走得更快。

“自弘文年间弋获围猎异象,而后登州天降巨石,天象错乱异象频发,十年间三位钦天监监正接连暴毙。”

他生怕赵宴时不听,生怕手里那一片衣角轻飘飘离去,嘴半刻不敢停下。

“大旱饿殍千里,决堤淹没农田,本固若金汤的城池连连被夺,百姓流离失所捶胸泣血,天火烧毁天阙楼阁,先帝驾崩,朝堂上下肃清,三品以上大员造反谋逆……”

桩桩件件,都是切实有过的天灾,而其中究竟哪件是“人祸”,如今……谁又可知呢?

“昔日汤有七年之旱,商汤祷雨自焚于桑林,遂得甘霖。北周武帝率军伐齐,乃安天下!”

林鸿羽立时察觉到他要说什么了。

赵宴时也回身看他。

因他转身,那点捏在手里的布料随李不为颤抖。

他叩首:“如今唯天子亲征,教百姓见真龙在野,令将士明王旗不倒!非逞血气之勇,而以真龙天子之躯,为我赵军压阵。”

青衫文士头贴在雨地里,久久不起:“臣求请陛下,御驾亲征。”

赵宴时止步。

林鸿羽收起扶剑的手,也慢慢俯身:“以天子之威,为我军固魂。”

一语落,赵宴时低头。

他淡淡道:“我要立即启程。”

说完这句,他走下殿阶,背影融入夜色之中。

只有脚下的声音越来越重,踏在石砖上,如鼓声远远传出:

“朕,要见他。”

城门初开,晨鼓阵阵轰鸣,凿得人心震动。

金甲开道,旌旗随风飘扬。

自王都城外至宫前百阶,两旁百姓已列立候迎。

马尚未到城门,百姓已潮水般跪下。

“昭珠王爷——!”

喊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穿破城墙,震到宫阶。

“穹苍主佑我东邦——”

“吾王勇猛!”

他从马上抬眼看去,见孩童攥着一小把花喊他名字,老妇伏地叩首。

绣着“归来”二字的战旗在人潮中翻涌。

喊着“昭珠”名字的声音,越过了整座王城敲响的大鼓,连天上盘旋的鸟都振翅逃走。

这是昭珠和戎烈,携手八年,成就的东邦盛世。

东邦再不必仰人鼻息,再不必俯首称臣,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在草原上颠簸着寻机求生的日子,被他们斩断在五年前。

东邦生民知道好日子是谁带给他们的,戎烈昭珠,是穹苍主赐给他们的王。

马蹄停下,人退至两侧,戎烈下马,上前,伸手。

昭珠凝望着那只无数次结实握住的手。

在这瞬息空白中,戎烈的指尖怒而颤抖,在下一刻,被人牵住,人从马上利落下来。

百姓再次高呼,万人再拜。

“戎烈我主——”

“昭珠我王——”

他们并肩站在高阶下,居于整个城之中央。

身后是山呼人海。

耳边,是戎烈低声说:“你看,他们一直都在等你。”

昭珠侧头,沉默后,一如从前笑着点头。

这是一场没赢下的仗,可戎烈迫切想让他看见胜利。

他看向这座他自有记忆以来建设的国度,曾为它流血杀敌,领兵归来。

他看着百姓的脸,连剃着头的孩子们都在喊他名字,看着匾上“归”字被新漆粉饰、光芒耀目。

忽然想起,八年前,从疼痛中醒来,看见戎烈的第一眼。

那时,他被锁着,茫然无措,头痛欲裂。

“你醒了。”有人说。

那是,他们第一次碰面,或者说,是他记忆里的第一次。

当他看向那英武壮汉,脸上的茫然和一无所有的眼神似乎取悦了他。

“为你平安醒来高兴。”这是后来,戎烈给他的解释。

被锁着,关在简陋屋子里,是因他的病,意识不清,怕他砸碎东西伤了自己。

“我始终在等你醒来。”戎烈那日的笑总在眼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和往后的笑总归是不同的。

他叫昭珠,东邦旧语中,意为雪山里的珍贵宝石。

东邦哪里来的雪山?

戎烈说:“在盐马道边境上,有一座雪山,为东邦阻拦外敌。”

他与戎烈,并非从初时便亲密无间。

至于后来,究竟何时,实在分不清了。

北赵杀了他的父母,“那里有你的死敌”,戎烈低语。

他总想不起那些。

失去记忆是很可怕的事,总在夜半时分涌进来许多似乎不属于他的东西,啸叫着在里面穿梭,搅合得他血肉模糊。

回忆成了无比痛苦的事,他不想回避,也曾尝试触碰,但除了疼痛和绝望,什么也没有。

他只有戎烈,告诉他一切。

可又似乎,有些隐藏在他血脉中的东西从未离去。

比如他拿起一把刀,不必思索便能刻成一尊人像,收刀的时候,落款的梅令他一怔。

若这是记忆里的习惯,也许,因他来自雪山,而梅生于雪中。

比如,他似乎生来便懂得如何领军作战,可那些兵法定式从何而来,无从查证。

也许,他有个来自北赵的老师也不一定,应该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比如,他总知道怎么用平静、平和却坚定的姿态,劝服戎烈“这样更好”。

他很想去一趟北赵。

据说,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长大的地方。

即便那里到处是他的仇敌,可听闻,他的父母因被发现是东邦细作,被暗害在此地。

他也想要去瞧瞧。

戎烈大发雷霆。

在昭珠平静目光中,戎烈败下阵来,却说:“即便一刻,哪怕只是风吹过一小会儿那样的功夫,我也不会叫你再回到那里。”

昭珠能明白,戎烈害怕。

害怕昭珠走进那肮脏之地,令他回忆起不好的曾经。

可是……昭珠也无数次想,记起那些,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不再空荡荡的,让他不至于只能依靠戎烈填满内心……和他的所有。

高喊着“昭珠”的声音唤回他短暂的出神。

他偏头看向揽住肩膀的手,格外用力,已令他感到疼痛了。

他没出声,没阻止。

在万民欢呼的热闹里,他眼前闪过的,是那毫无缘故摔下马去的男人,是本该被他一剑杀死却被戎烈拦下的仇敌。

那声“梁绍”,不似此刻万人齐呼,却盖过了一切声音。

夜色低沉,天边无月。

薄雾起自林间,山势伏于地平线之下,偶尔有虫鸣,窸窸窣窣叫人耳廓乱动。

哨声从远处微响,又迅速隐没。

营帐如林,刀枪如阵,沉沉伏在夜里。

山道尽头,一匹白马立于荒草间,喷了个响鼻,被人勒住缰绳,原地盘旋着安静下来。

马背上的人透过稀薄灌木望向营地,火光朦胧,被他视如死敌的军旗若隐若现。

他没靠近,静静凝视。

不知多久,露水凝结在他发丝上,连同衣裳一起浸湿。

在这样静谧时刻,许多画面不请自来。

那声“梁绍”,那双血红眼睛,那一瞬间跌落马下的身影……

他闭了闭眼。

风从赵军方向吹来,拂乱他鬓发。

夜风带走了喃喃自语。

“你是谁?”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