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骤起,赵宴时袖袍翻卷,他已迈步下阶。
李不为忽然攥紧拳头,换向朝赵宴时跪下,拦道:“陛下!臣有一策可献!”
赵宴时漠然不理。
李不为扬声:“陛下!您可以去!”
林鸿羽猛然转头:“你疯了?!”
李不为挺直了身子,膝行到雨里,总算追上,大逆不道揪住了陛下的一点衣角:“陛下……可以!”
让赵宴时终于止步。
他缓缓转头看向李不为,未语,眼中闪过凌厉的光。
李不为吞咽口水,也许飘进小雨而不得不眨动的眼睛,让他的慌张有处可藏,因此没再躲开。
他明白再强行劝阻,只会激得他走得更快。
“自弘文年间弋获围猎异象,而后登州天降巨石,天象错乱异象频发,十年间三位钦天监监正接连暴毙。”
他生怕赵宴时不听,生怕手里那一片衣角轻飘飘离去,嘴半刻不敢停下。
“大旱饿殍千里,决堤淹没农田,本固若金汤的城池连连被夺,百姓流离失所捶胸泣血,天火烧毁天阙楼阁,先帝驾崩,朝堂上下肃清,三品以上大员造反谋逆……”
桩桩件件,都是切实有过的天灾,而其中究竟哪件是“人祸”,如今……谁又可知呢?
“昔日汤有七年之旱,商汤祷雨自焚于桑林,遂得甘霖。北周武帝率军伐齐,乃安天下!”
林鸿羽立时察觉到他要说什么了。
赵宴时也回身看他。
因他转身,那点捏在手里的布料随李不为颤抖。
他叩首:“如今唯天子亲征,教百姓见真龙在野,令将士明王旗不倒!非逞血气之勇,而以真龙天子之躯,为我赵军压阵。”
青衫文士头贴在雨地里,久久不起:“臣求请陛下,御驾亲征。”
赵宴时止步。
林鸿羽收起扶剑的手,也慢慢俯身:“以天子之威,为我军固魂。”
一语落,赵宴时低头。
他淡淡道:“我要立即启程。”
说完这句,他走下殿阶,背影融入夜色之中。
只有脚下的声音越来越重,踏在石砖上,如鼓声远远传出:
“朕,要见他。”
城门初开,晨鼓阵阵轰鸣,凿得人心震动。
金甲开道,旌旗随风飘扬。
自王都城外至宫前百阶,两旁百姓已列立候迎。
马尚未到城门,百姓已潮水般跪下。
“昭珠王爷——!”
喊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穿破城墙,震到宫阶。
“穹苍主佑我东邦——”
“吾王勇猛!”
他从马上抬眼看去,见孩童攥着一小把花喊他名字,老妇伏地叩首。
绣着“归来”二字的战旗在人潮中翻涌。
喊着“昭珠”名字的声音,越过了整座王城敲响的大鼓,连天上盘旋的鸟都振翅逃走。
这是昭珠和戎烈,携手八年,成就的东邦盛世。
东邦再不必仰人鼻息,再不必俯首称臣,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在草原上颠簸着寻机求生的日子,被他们斩断在五年前。
东邦生民知道好日子是谁带给他们的,戎烈昭珠,是穹苍主赐给他们的王。
马蹄停下,人退至两侧,戎烈下马,上前,伸手。
昭珠凝望着那只无数次结实握住的手。
在这瞬息空白中,戎烈的指尖怒而颤抖,在下一刻,被人牵住,人从马上利落下来。
百姓再次高呼,万人再拜。
“戎烈我主——”
“昭珠我王——”
他们并肩站在高阶下,居于整个城之中央。
身后是山呼人海。
耳边,是戎烈低声说:“你看,他们一直都在等你。”
昭珠侧头,沉默后,一如从前笑着点头。
这是一场没赢下的仗,可戎烈迫切想让他看见胜利。
他看向这座他自有记忆以来建设的国度,曾为它流血杀敌,领兵归来。
他看着百姓的脸,连剃着头的孩子们都在喊他名字,看着匾上“归”字被新漆粉饰、光芒耀目。
忽然想起,八年前,从疼痛中醒来,看见戎烈的第一眼。
那时,他被锁着,茫然无措,头痛欲裂。
“你醒了。”有人说。
那是,他们第一次碰面,或者说,是他记忆里的第一次。
当他看向那英武壮汉,脸上的茫然和一无所有的眼神似乎取悦了他。
“为你平安醒来高兴。”这是后来,戎烈给他的解释。
被锁着,关在简陋屋子里,是因他的病,意识不清,怕他砸碎东西伤了自己。
“我始终在等你醒来。”戎烈那日的笑总在眼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和往后的笑总归是不同的。
他叫昭珠,东邦旧语中,意为雪山里的珍贵宝石。
东邦哪里来的雪山?
戎烈说:“在盐马道边境上,有一座雪山,为东邦阻拦外敌。”
他与戎烈,并非从初时便亲密无间。
至于后来,究竟何时,实在分不清了。
北赵杀了他的父母,“那里有你的死敌”,戎烈低语。
他总想不起那些。
失去记忆是很可怕的事,总在夜半时分涌进来许多似乎不属于他的东西,啸叫着在里面穿梭,搅合得他血肉模糊。
回忆成了无比痛苦的事,他不想回避,也曾尝试触碰,但除了疼痛和绝望,什么也没有。
他只有戎烈,告诉他一切。
可又似乎,有些隐藏在他血脉中的东西从未离去。
比如他拿起一把刀,不必思索便能刻成一尊人像,收刀的时候,落款的梅令他一怔。
若这是记忆里的习惯,也许,因他来自雪山,而梅生于雪中。
比如,他似乎生来便懂得如何领军作战,可那些兵法定式从何而来,无从查证。
也许,他有个来自北赵的老师也不一定,应该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比如,他总知道怎么用平静、平和却坚定的姿态,劝服戎烈“这样更好”。
他很想去一趟北赵。
据说,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长大的地方。
即便那里到处是他的仇敌,可听闻,他的父母因被发现是东邦细作,被暗害在此地。
他也想要去瞧瞧。
戎烈大发雷霆。
在昭珠平静目光中,戎烈败下阵来,却说:“即便一刻,哪怕只是风吹过一小会儿那样的功夫,我也不会叫你再回到那里。”
昭珠能明白,戎烈害怕。
害怕昭珠走进那肮脏之地,令他回忆起不好的曾经。
可是……昭珠也无数次想,记起那些,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不再空荡荡的,让他不至于只能依靠戎烈填满内心……和他的所有。
高喊着“昭珠”的声音唤回他短暂的出神。
他偏头看向揽住肩膀的手,格外用力,已令他感到疼痛了。
他没出声,没阻止。
在万民欢呼的热闹里,他眼前闪过的,是那毫无缘故摔下马去的男人,是本该被他一剑杀死却被戎烈拦下的仇敌。
那声“梁绍”,不似此刻万人齐呼,却盖过了一切声音。
夜色低沉,天边无月。
薄雾起自林间,山势伏于地平线之下,偶尔有虫鸣,窸窸窣窣叫人耳廓乱动。
哨声从远处微响,又迅速隐没。
营帐如林,刀枪如阵,沉沉伏在夜里。
山道尽头,一匹白马立于荒草间,喷了个响鼻,被人勒住缰绳,原地盘旋着安静下来。
马背上的人透过稀薄灌木望向营地,火光朦胧,被他视如死敌的军旗若隐若现。
他没靠近,静静凝视。
不知多久,露水凝结在他发丝上,连同衣裳一起浸湿。
在这样静谧时刻,许多画面不请自来。
那声“梁绍”,那双血红眼睛,那一瞬间跌落马下的身影……
他闭了闭眼。
风从赵军方向吹来,拂乱他鬓发。
夜风带走了喃喃自语。
“你是谁?”
我是谁。